暮春的雨丝如针,细密地刺入沈念的斗笠。她拢了拢肩上药箱的系带,青石板小径湿滑难行,靴底早己被泥泞浸透。
沈念自走在前面,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两道目光如芒在背——江烬和谢将军正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通往暗香冢的小路上,逃荒的难民像一条蜿蜒的伤疤,在灰蒙蒙的天色里缓慢蠕动。
“医女,还有多远?”谢将军不耐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铁甲随着步伐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沈念没有回头,只是稍稍放慢了脚步:“回将军,暗香冢在山顶处,还需两日。”
“姑娘,行行好……”
一只枯瘦的手突然拽住沈念的衣角。她低头看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凹陷的眼窝里凝着浑浊的泪。沈念蹲下身,指尖搭上老人腕间,脉象虚浮如游丝。
“阿婆别动。”她从药箱取出半块茯苓糕,掰碎了喂进老人嘴里,又解下腰间竹筒,“慢慢咽。”
药箱里的干粮只剩三块面饼。沈念望着远处攒动的人头,喉头发紧。这场饥荒来得蹊跷,明明去年风调雨顺,今春却突然颗粒无收。她本要去暗香冢取血蒹葭来拯救自己,此刻却寸步难行。
“让让!大夫看看我娘!”
人群突然骚动。沈念被人流推搡着,撞上一截枯树桩。树桩旁蜷着个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个约莫三岁的女童。孩子脸色蜡黄,正扯着嗓子哭嚎,声音却虚弱得像只病猫。
“饿……”孩子啃着自己手背,上面布满牙印。
妇人抬头时,沈念心头一震。那双眼睛让她想起师父药圃里的晨露——清澈却易碎。“姑娘可有吃食?”妇人嗓音沙哑,“我用这个换。”她从怀里摸出个褪色的香囊,针脚歪斜,显然是初学者的手艺。
沈念的指尖触到药箱底层最后一块圆饼。这是用山薯和榆树皮揉成的救命粮,足够她撑到暗香冢。孩子的哭声突然拔高,像钝刀刮过耳膜。
“拿着。”沈念将圆饼塞进妇人手中,转身欲走。
“等等!”妇人拽住她的袖口,把那个香囊硬塞过来,“不能白拿您的。”
沈念摇头,却见妇人从香囊里倒出个木雕小兔。不过拇指大小,却雕得活灵活现,兔耳处还精心描着朱砂。
“我男人是木匠。”妇人用袖口擦拭小兔,“临走前给囡囡雕的十二生肖,这是最后一个……”她突然哽住,将小兔按进沈念掌心,“恩人带着它,保佑平安。”
木兔触手温润,沈念着兔耳处的刻痕——那里藏着极小的“柳”字。她突然想起师父说过,江南柳氏的木雕暗藏机关。指腹轻轻按压兔眼,底部竟弹出片薄如蝉翼的木片,上面用针尖刻着幅地图。
“这是?”
妇人脸色骤变,慌忙按住沈念的手:“姑娘千万别让人看见!”她凑近耳语,“我男人说这是去'那个地方'的路……”话未说完,远处传来马蹄声。
人群如惊鸟西散。沈念被推挤着退到崖边,再回头时,妇人母女己不见踪影。雨势渐猛,她攥紧木雕小兔,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灌进衣领。
暗香冢的轮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沈念解开斗笠,任雨水冲刷脸庞。掌心的小兔被浸湿后,竟隐隐透出药香。她突然明白为何柳氏如此紧张——这木料是罕见的“还魂木”,只在医家秘典中有记载。
“原来如此……”沈念轻叹。饥荒、瘟疫、消失的还魂木,一切都有了解释。她将小兔藏入贴身香囊,抬脚迈入雨中。药箱轻了许多,胃里空落落的,心口却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坠着。
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藏着的小木兔,她脑海中传来父亲温和的声音。
“念儿想要什么生肖?”年轻的沈砚之坐在药铺后院的槐树下,手中刻刀灵活地转动着。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他青灰色的衣袍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六岁的沈念趴在他膝头,眼睛亮晶晶的:“要小兔子!爹爹上次雕的小马被王婶家的小子抢走了,这次念儿要藏在枕头底下,谁都不给看!”
沈砚之轻笑出声,眼角泛起细纹:“好,就雕小兔子。”他拿起一块黄杨木,粗糙的手指抚过木料表面,“不过念儿得答应爹爹,今日的《本草经》要背完第三章。”
“早背完啦!”沈念一骨碌爬起来,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黄芪味甘,微温,无毒……'”
她背得认真,却没注意父亲手中的刻刀己经开始了神奇的变化。木屑如雪花般纷纷落下,渐渐显露出一只蹲坐的兔子轮廓。沈砚之的刀法极稳,每一道弧线都恰到好处,仿佛那只小兔本就藏在木头里,只是被他释放出来。
“爹爹好厉害!”沈念背到一半就忘了词,全神贯注地盯着逐渐成形的小兔。她伸出小手想摸,又怕打扰父亲,只得在空中虚抓几下。
沈砚之故意放慢动作,让小兔子的耳朵一点点变长:“我们念儿的耳朵最灵,所以这兔子耳朵也要特别长些。”
沈念咯咯笑起来,绕着父亲转圈,辫梢系着的铜铃叮当作响。那是沈砚之去年从集市上带回的,说是能驱邪避灾。她跑得太急,一不小心绊到树根,整个人向前扑去——
“小心。”
沈砚之单手接住女儿,另一只手仍稳稳握着刻刀。小兔子己经完成,长耳朵微微前倾,像是在聆听什么。
“给。”他将木雕放在沈念掌心,“这次可要收好了。”
沈念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小兔子捧到眼前。木雕不过拇指大小,却连胡须都清晰可辨。她突然扑进父亲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药香和木头清香:“爹爹最好了!念儿长大了也要像爹爹一样厉害!”
沈砚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眼神却黯了黯:“念儿会比爹爹厉害得多...”
一道闪电劈过,将沈念从回忆中惊醒。她这才发现脸颊己经湿透。
“'木中有灵,医者仁心'。”她轻声念着父亲常说的话,擦干眼泪站起身。不管未来有多么迷茫,不管前路多么艰险,只要自己活着,她都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
沈念将小兔子重新藏好,整了整衣衫。
山路转角处,几株瘦弱的蒲公英在风雨中摇曳。沈念蹲下身,连根挖起两株。叶瓣上的雨珠滚落,像极了妇人眼中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