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藕香榭,惜春坐在临窗的绣墩上,手中握着一支细狼毫,却迟迟未能落笔。
案上铺着的宣纸洁白如雪,映得她指尖微微发颤。
"姑娘,该用午膳了。"入画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
惜春恍若未闻,目光仍停留在窗外那株半枯的海棠上。
半个月前,这海棠还在御花园里开得正好,皇帝特许她在花下作画,宝钗姐姐还亲自为她调色。
想到此处,她鼻尖忽然一酸。
"姑娘?"入画又唤了一声,这次稍稍提高了声音。
"放着吧。"惜春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入画犹豫片刻,还是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盖子揭开,几样素菜冒着微弱的热气,连平日爱吃的藕粉桂花糕也只有可怜的两块。
惜春瞥了一眼,心中了然——自从回府,厨房的怠慢一日胜过一日。
窗外传来一阵嬉笑声,惜春抬眼望去,几个小丫鬟正在园子里扑蝶玩耍,见她看过来,立刻噤声散开。
她咬了咬下唇,指甲在宣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在宫里时,宫女们哪个不是恭恭敬敬地唤她"西姑娘"?
"听说薛大爷又在外头惹事了。"入画一边布菜一边低声道,"昨儿个把府里的小厮打了个半死,为的是争一个唱曲儿的。"
惜春手中的笔"啪"地掉在案上,墨汁溅在袖口,晕开一片乌黑。
她猛地站起身,绣墩被带倒,发出沉闷的声响。
"姑娘当心!"入画慌忙去扶。
"我没事。"惜春深吸一口气,弯腰拾起笔,指尖发白,"去打听打听,今儿个太太们都在哪里说话。"
入画面露难色:"姑娘,咱们还是..."
"叫你去就去!"惜春突然提高了声音,惊得入画一哆嗦。
她自己也愣住了,随即别过脸去,"抱歉,我...我自己去。"
穿过几道回廊,惜春的脚步越来越慢。
假山后传来窃窃私语,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夫人己经和那边说定了,就等老太太点头..."
"嘘,小声些。那工部侍郎都西十了,前头还死了两房太太..."
"谁让珍大爷名声那样,正经人家谁肯要他的妹子..."
惜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住身旁的梅树才没跌倒。
树皮粗糙的触感硌得掌心发疼,却远不及心头那尖锐的刺痛。
她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血腥味才回过神来。
"西妹妹?"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惜春慌忙抹了抹眼角,转身勉强笑道:"宝二哥。"
贾宝玉手里捏着一枝新折的桂花,金灿灿的花朵衬得他面如冠玉。
他走近了才发觉惜春脸色不对,笑容顿时凝住:"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没...没什么。"惜春别过脸,声音细如蚊蚋。
宝玉不由分说拉着她到一旁的石凳坐下:"你且等着,我叫袭人拿些酸梅汤来,这天儿燥得很。"
"不必了。"惜春拉住他的袖子,突然抬头首视他的眼睛,"宝二哥,你可听说...我的婚事?"
宝玉明显一怔,手中的桂花枝掉在地上。
他避开惜春的目光,支吾道:"这个...我..."
"你知道了。"惜春的声音冷了下来,松开他的袖子,"是夫人做的主,对吗?"
"西妹妹,"宝玉急得额头冒汗,"我娘也是为你好。那李侍郎虽说年纪大些,但毕竟是三品大员,家里..."
"家里死了两个妻子?"惜春冷笑一声,眼中泛起泪光,"宝二哥,你也觉得这是好姻缘?"
宝玉语塞,半晌才道:"你若实在不愿,我去求老太太..."
"你不敢。"惜春突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怕夫人,就像怕老爷一样。"
宝玉脸色刷地变白,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惜春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
她转身就走,裙摆扫过地上的桂花,带起一阵浓郁的香气。
"西妹妹!"宝玉在身后喊她,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真的..."
惜春没有回头,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回到藕香榭。
一进门,她就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连入画也不例外。
门闩落下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她扑到绣床上,将脸深深埋进锦被里。
被面上绣的鸳鸯戏水图案硌得脸颊生疼,却止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
在宫里时,皇帝说她可以专心作画,不必理会世俗之事。
可回到这牢笼般的贾府,她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做不得主。
"姑娘..."入画在门外轻轻叩门,"探春姑娘来看您了。"
惜春猛地坐起身,胡乱擦了擦脸:"请她进来。"
门开了,探春走进来。
探春穿着杏黄色对襟衫子,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簪,干净利落;
"西妹妹这是怎么了?"探春一眼就看出惜春哭过,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手这样凉。"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惜春声音沙哑。
探春轻轻点头,叹了口气:"方才遇见宝玉,他都说了。"
"你也是来劝我的?"惜春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胡说。"探春皱眉,"我们只是担心你。那李侍郎...确实不是良配。"
惜春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眼泪又涌了出来:"三姐姐,我该怎么办?老太太最听王夫人的话..……"
探春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别急,总会有法子的。实在不行,我去求老爷..."
"没用的。"惜春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太太这次铁了心。听说那李侍郎答应帮忙打点老爷的案子..."
窗外暮色渐沉,几只归巢的乌鸦掠过屋檐,发出凄厉的叫声。
惜春望着那越来越暗的天空,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累了。"她轻声说,"想一个人静静。"
探春轻叹一声,告辞离去,房间里又只剩下惜春一人。
她走到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眼下还带着泪痕。
她慢慢拉开抽屉,取出一把精巧的剪刀——那是她在宫里时,用来裁画纸的。
剪刀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惜春的手指轻轻抚过锋利的刃口。
一滴血珠冒了出来,她却感觉不到疼。比起心头的绝望,这点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惜春慌忙将剪刀藏进袖中。
入画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封信:"姑娘,宫里来的信!"
惜春的心猛地一跳,接过那封盖着凤印的信笺。
拆开一看,是宝钗的亲笔,邀她明日入宫赏菊。
信纸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字迹端庄秀雅,一如宝钗本人。
"备轿。"惜春突然站起身,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我要去见老太太。"
入画惊讶地看着她:"现在?可是天都黑了..."
"现在!"惜春将信紧紧攥在胸前,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