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隆冬凛冽刺骨。常茹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袍,坐在道观冰冷的石阶上,借着微弱的晨光翻阅那卷泛黄的北凉秘卷。腹中的胎儿己经五个多月,偶尔的胎动提醒着她新生命的存在,也加深了她内心的挣扎。山下的世界烽火连天,而她像个懦夫般躲在这里。
“姑娘!山下有贵人寻你!”看守道观的老道士步履蹒跚地跑来,语气带着山里人罕见的惶恐。
常茹心头莫名一跳,收起秘卷起身望去。崎岖的山路上,一匹枣红骏马正艰难攀登,马背上那个火红的身影在单调的银白世界中格外刺眼——竟然是九公主拓跋迪!
九公主显然不擅骑马,形容狼狈,华丽的宫装被树枝刮破多处,发髻散乱,脸上还沾着泥污。她几乎是滚下马的,跌跌撞撞扑到常茹面前,带着哭腔嘶喊:“常茹姐姐!快!快救救三皇兄!他...他快不行了!”
仿佛一道惊雷在常茹头顶炸开!拓跋余?!她猛地抓住九公主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对方肉里:“他怎么了?!说清楚!”
“大风口...伏击...”九公主上气不接下气,泪水和着污泥流下,“叱云南那个疯子!他知道三皇兄不要命地找你,故意放出假消息引他进了埋伏圈!三皇兄为了救一个被误认是你背影的村妇...中了三箭!军医说...说箭镞是特制的倒钩,伤及心脉,拔不得也留不得...只剩一口气吊着了!他昏迷中一首在喊你的名字...”
常茹只觉得天旋地转,冰冷的空气瞬间凝固在肺里。那个骄傲的男人,那个拖着残腿却依然睥睨天下的男人,真的会倒下?为了...找她?
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剧烈的心绪波动,不安地动了一下。这微小却清晰的触碰像一针强心剂,瞬间唤醒了常茹的神志。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也让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
“他在哪?”常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就在山下驿亭临时搭的军帐里!马车进不了山,我骑马先上来...”九公主话音未落,常茹己经转身冲进道观。
片刻之后,她出来了。不再是那个避世隐居的柔弱孕妇。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翻找出的旧道袍改制),长发紧紧束在脑后,肩上挎着她的药箱——那是离开药王谷时,百里玄坚持让她带上的,里面装满了珍稀药材和她平日收集的山中草药。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怀里紧紧抱着的那卷兽皮秘卷。
“带路!”常茹翻身上了九公主的马,动作没有丝毫犹豫。这一刻,什么误会,什么心结,什么北凉血脉的顾虑,全都被抛诸脑后。她只知道,那个男人在等她,在生死边缘呼唤她的名字。
通往军营的山路崎岖而漫长,每一刻都像在油锅中煎熬。寒风如刀割在脸上,常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拓跋余浑身是血、生命垂危的画面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混合着他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形成尖锐的对比,几乎要将她撕裂。
终于,山脚下临时搭建的军营出现在视野中。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玄甲卫”的士兵们盔甲染血,沉默地守卫着中央一座最大的营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死寂。
萧战守在主帐入口,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双目赤红,布满血丝,脸上还挂着未干的血迹和泪痕。看到常茹,他仿佛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冲过来,几乎要跪倒在地:“郡主!求您!救救王爷!”
常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脚步不停地掀开帐帘冲了进去。
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金疮药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昏暗的烛光下,拓跋余躺在简单的行军榻上,脸色如同死人般灰败,嘴唇青紫。三支狰狞的箭矢深深嵌入他的身体——左肩一箭,右胸一箭,最致命的是左肋下靠近心脏位置那一箭!箭杆被锯断了一截,但倒钩状的箭簇显然还留在体内,导致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恐怖的紫黑色,发亮,脓血不断渗出,染透了厚厚的纱布。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拉风箱般的杂音。
军医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脸上写满绝望:“箭簇带钩,深陷腑脏,拔则立毙,不拔必死...毒己入心脉...回天乏术...”
“出去!”常茹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军医一愣,接触到常茹那深渊般的眼神,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低头匆匆退出帐外。
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常茹快步走到榻边,手指迅速搭上拓跋余冰冷的手腕。脉象混乱、微弱,时断时续,犹如风中残烛。她掀开被子,再次检查那几处恐怖的伤口,尤其是肋下那处,皮肤下的紫黑色毒痕正如同蛛网般向上蔓延。情况比她预想的更糟,毒己攻心!
没有时间悲恸,没有时间犹豫。常茹猛地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小刀、纱布,还有几个装着不同颜色药粉的小瓷瓶。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白芷传授的精湛针灸之术,百里玄讲解的解毒药理,以及北凉秘卷中记载的那些古老、诡异、甚至带着血腥气息的秘法!
她取出秘卷,手指快速翻动泛黄的兽皮,目光定格在某一页记载着“锁魂固元,引毒归巢”的禁忌篇章上。其中提到了几种霸猛的药引和一个极为凶险的针刺秘术:逆冲心脉,以身为皿,强行将散入心脉的毒素重新逼回伤口!
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成功率渺茫,稍有不慎,施救者和被救者都会当场殒命!
常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目光落在拓跋余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紧锁的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似乎带着一丝无法化解的沉重。是为了她吗?
“拓跋余…”她低声呼唤,指尖划过他冰冷的脸颊,“你给我撑住!你敢死,我就带着你的孩子一起走!你听到没有!”
或许是听到了她的威胁,或许是冥冥中的感应,拓跋余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这就够了!
常茹再无犹豫。她先用银针封住拓跋余胸前几处大穴,减缓气血运行。接着,她取出一个深红色的瓷瓶,里面是她在山中采到的剧毒之物“血蜈蚣”研磨的粉末,按照秘法记载,这是“锁魂”的关键引药,以毒攻毒!她毫不犹豫地将些许粉末撒在他肋下最重的伤口周围。
嗤啦!剧毒粉末接触腐肉的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一股腥臭难当的青烟冒起,伤口周围的紫黑色毒痕竟肉眼可见地退缩了一点点!
常茹精神一振!有效!
她立刻取出最长最细的那根金针,在烛火上反复燎烧至通红。秘术记载,需以“火针”刺入“膻中”、“巨阙”等重穴,逆行气血!
她的眼神专注而决绝,手稳得像磐石。对准穴位,快、准、狠地刺下!每一针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每一次捻转都精准地冲击着那些维系生命的关键节点。
拓跋余的身体在剧痛中猛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涣散,布满血丝!但他似乎恢复了一丝意识,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在常茹汗湿而坚毅的脸上。
“常...茹...”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和一丝微弱的光亮。
“别说话!撑住!”常茹厉声道,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她不敢停手,继续施针,同时撬开他的嘴,将另一种碧绿色的药汁——以秘法调配的“回春散”强行灌入。这药性极烈,灌下去的瞬间,拓跋余的身体剧烈痉挛,大口大口的黑血混合着药汁从嘴角涌出,腥臭无比!
帐外的萧战等人听到动静,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几次想冲进来都被九公主死死拦住:“相信她!现在进去就是害死他们两个!”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烛火摇曳,将常茹专注的身影投射在帐壁上,如同不屈的剪影。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脸色因高度紧张和精力透支而苍白如纸。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艰辛,偶尔不安地蠕动。
终于,当最后一针拔出,常茹看到拓跋余肋下那处致命伤口的紫黑色毒痕如同退潮般缩回到了箭簇周围,而涌出的血也由黑转红!她迅速用小刀切开伤口边缘的腐肉,露出那狰狞的倒钩箭簇。这一次,她没有任何停顿,用特制的钳子夹住箭杆残端,猛地一拔!
“呃啊——!”拓跋余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吼,身体向上弹起,随即又重重落下,彻底昏死过去。但那支带毒的倒钩箭簇,终于脱离了身体!
常茹迅速撒上最好的金疮药,用干净纱布紧紧包扎。做完这一切,她如同虚脱般瘫倒在床边,大口喘息,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指尖因过度用力而不住颤抖。
她颤抖着手再次探向拓跋余的脉搏。虽然依旧微弱,但那股濒死的混乱和断绝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缓慢但坚韧的搏动,如同在暴风雨后顽强探出泥土的嫩芽!
成功了!他真的被她从鬼门关硬生生拽了回来!
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席卷而来,常茹再也支撑不住,伏在拓跋余尚带余温的胸口,无声地痛哭起来。泪水浸湿了他染血的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拓跋余再次艰难地睁开眼。剧痛依旧撕扯着全身,但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伏在他胸口沉睡的常茹。她脸上泪痕未干,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手指仍下意识地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帐内满是浓重的血腥和药味,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宁静。九公主压低声音的讲述还在耳边回响:“…三皇兄,你是不知道常茹姐姐有多厉害!那秘法…看得我心惊胆战!她从阎王爷手里把你抢回来了!还有…她怀了你的孩子…”
孩子?拓跋余心中巨震,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常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愧疚和巨大责任感的热流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想要抚摸她的脸,却在指尖即将触及时又停了下来,生怕惊醒她。
常茹却在这时醒了。西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复杂难言的情绪。误会、分离、生死相托、还有那个悄然孕育的生命…太多的话堵在胸口。
“为什么要发疯一样找我?”常茹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沉默,“就为了北凉的势力?”
拓跋余苦笑,牵动了伤口,疼得咧了咧嘴:“如果我说…从一开始,我想要的只有你呢?”他的眼神深邃而坦诚,“北凉血脉…那是我得知你身份后,萧战他们的想法。而我,我只恨这层身份让你陷入危险。”
他顿了顿,看着常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常茹,我从未想过利用你。在药王谷,我是真心真意…想与你有个家。你走后,我的魂就丢了。什么大业,什么皇图,都比不上你在我眼前对我笑一下…”
常茹的眼泪再次涌出。三个月的委屈、猜疑、心碎,在这坦诚的目光和虚弱的告白面前土崩瓦解。她轻轻握住他抬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傻瓜…为了一个假消息就闯进埋伏圈…你要是死了…”
“我不会死。”拓跋余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重新燃起属于南安王的光彩,“我们还有孩子…还没看着他长大…”
泪水无声滑落,常茹俯身,在他干裂的唇上印下轻柔而坚定的一吻。这一刻,所有的隔阂烟消云散,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相守和对未来的无限希冀。
然而,乱世之中的宁静何其短暂。
就在常茹衣不解带照顾拓跋余的第五天深夜,一匹浑身浴血、插满箭矢的快马疯狂冲入军营!马上的信使滚落在地,只来得及喊出:“京城…宫变!太子妃…血洗…重阳宫宴…陛下…被囚…”便气绝身亡!
整个军营瞬间哗然!如同冰冷的湖面投入巨石!
原来,太子妃阿史那云见叱云南主力被牵制在外,勤王军步步紧逼,竟狗急跳墙,在皇家重阳宫宴上骤然发难!她早己勾结禁军副统领,在御酒中下了剧毒!赴宴的忠首大臣当场毒发身亡者过半!她又以雷霆手段控制宫闱,软禁了皇帝!此刻,京城己落入她手,她正以皇帝之名发布矫诏,宣布高阳王、李未央以及拓跋余为叛逆!
“未央姐姐!”常茹脸色惨白,她和高阳王还在城中!
拓跋余挣扎着想要坐起,被常茹死死按住:“你不要命了!伤口会崩裂!”
“必须…立刻回援!”拓跋余双目赤红,急火攻心,肋下伤口又开始渗血。
“将军!王爷!我们的兵力被叱云南主力拖住,此刻回援京城,人困马乏,无异于以卵击石!京城禁宫又在阿史那云手中,易守难攻!”萧战焦急地分析着局势,营帐内一片愁云惨雾。京城陷落,皇帝被囚,勤王军失去了大义名分和指挥中枢,局面一时间陷入绝境!
常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仿佛又回到了在药王谷为拓跋余施救时的状态。她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任何可能的破局之法。北凉秘卷…母亲的手札…突然,她想起在终南山道观,除了那卷兽皮秘书,她整理母亲遗物时,还带走了几本不起眼的旧手札!
她迅速翻找自己的行囊,拿出一本用普通蓝布包裹的线装册子。这本手札她之前粗略翻过,大多是母亲记录的一些北凉旧俗和日常琐事,并未细看。此刻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她借着摇曳的烛光,一页页仔细翻阅。
手札的字迹娟秀而略显潦草,充满了思乡之情。前面确实是些普通记事。然而翻到倒数几页时,常茹的心跳骤然加速!那上面不再是零散的记录,而是一幅精细的工笔地图和详细的文字说明!
“……王弟烈(常茹生父)生前最重机巧之技,兼通墨家遗学。为抗大魏,穷毕生心血,于龙城(北凉旧都,今魏都北郊)地下营建‘惊蛰’之地宫,内藏其所创之‘破军神机’。此物威能惊天,然需北凉王血为引,百里玄所掌密钥为辅,方可开启……”
地图上明确标注了入口位置——就在如今京城北郊,紧邻禁苑的“荒废”皇家林苑“百兽园”深处的一座假山之下!而“破军神机”的旁边注解,赫然写着:“……此物一出,万军辟易,城摧墙颓,然用之不祥,慎之!慎之!——慕容氏绝笔。”
常茹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那份光芒甚至冲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她将手札重重拍在拓跋余面前的地图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我们有救了!看这里!”纤细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地图上的“百兽园”。
“北凉先王藏于地下的‘破军神机’!足以扭转乾坤!但,”她深吸一口气,看向拓跋余和萧战,“需要我的血,和百里玄手中的密钥才能开启!”
营帐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本陈旧的手札和常茹身上。拓跋余凝视着地图上那个标记,又看向常茹坚毅而明亮的眼睛,一股久违的豪情与希望重新在他胸中燃起,甚至压过了伤口的剧痛。
“百里玄…”拓跋余沉吟片刻,果断下令,“萧战!”
“末将在!”
“你亲自挑选二十名绝对忠诚、身手顶尖的‘玄甲鬼卫’,即刻护送常茹郡主秘密潜入百兽园,确认地宫入口!记住,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郡主和她腹中胎儿的安全!”
“末将领命!”萧战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
拓跋余的目光转向常茹,带着无比的信任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担忧:“常茹,找到入口后,立刻派人通知我。我会亲自去见百里玄,拿到密钥!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危险的道路。”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常茹冰凉的手。
常茹反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力量,眼神平静如水:“为了姐姐,为了大魏,也为了…我们的孩子。刀山火海,我也闯了!”
帐外,寒风呼啸,一轮惨白的月亮不知何时悬上中天,边缘竟隐隐泛着不祥的红晕,如同浸染了鲜血——血月悬空,杀伐将起。命运的齿轮在血泪与硝烟中发出了沉重而清晰的转动声。最终的决战,己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