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曼娘……自食其力?”
文炎敬握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盏中微漾的清碧茶汤映着他惊愕未消的面容。书房里,跳跃的烛光将夫妻俩的身影长长地投在书架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寂静。他刚从如兰口中听完她那大胆到近乎异想天开的计划——那个困扰着顾廷烨夫妇、让无数人束手无策的死结,他温婉沉静的夫人,竟想用一己之力去撬动?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妻子。如兰今日穿了件素净的湖蓝色家常褙子,乌发松松绾着,只插了一支素银簪子,显得格外清丽。但那双望着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星辰,里面盛满了前所未有的决心和一种近乎执拗的热切。她不再是那个只需打理好一府内务的文夫人,此刻的她,身上似乎迸发出一种属于盛家五姑娘独有的、未被岁月完全磨平的锐气。
“是!”如兰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夫君,这不是异想天开。我仔细盘算过了,也让人去市集上打探过。汴京城里多人,甚至带着孩子的,不都是靠自己支个小摊、做些针线、卖些吃食,便能养活一家子吗?曼娘凭什么就不能?她又不缺胳膊少腿!顾侯爷这样偷偷摸摸地送钱,藏着掖着,反而是养虎遗患!那点银子,安抚不住曼娘那颗早就扭曲的心,只会让她觉得这是顾家欠她的,是顾侯爷甩不掉的包袱!天长日久,怨恨只会越积越深!哪天她抱着昌哥儿一头撞死在顾府大门前,或是被有心人利用,引出当年的旧事,顾侯府泼天的富贵和六妹妹苦心经营的安稳,顷刻间就会化为乌有!”
她的语速渐渐加快,带着一种急切的、想要说服他的力量:“与其这样钝刀子割肉,不如快刀斩乱麻!断了这份供养,逼她自己去挣活路!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凭自己的双手养活昌哥儿!让她每日醒来,操心的是柴米油盐,是今天的生计,而不是那些翻不过去的旧账和怨毒!当她真正尝到靠自己站稳脚跟的滋味,当她所有的精力都被实实在在的生活占满,她那颗被恨意填满的心,或许才能真正平复下来!昌哥儿也能跟着一个心思不再那么偏激的母亲,过上相对安稳的日子。这不比现在这样,三方都吊着,三方都不安好得多?”
如兰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目光毫不躲闪地迎视着丈夫审视的目光,等待着他的回应。她将这几日深思熟虑的见解和盘托出,甚至带上了几分她平日里少有的锋芒。
文炎敬没有立刻说话。他缓缓放下茶盏,指腹无意识地着光滑的瓷沿。眉峰微蹙,陷入了长久的沉思。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动,映照出思绪的翻腾。如兰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他平静的思绪之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震惊过后,是难以言喻的震动。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位平日里只专注于内宅琐事、偶尔回盛府与母亲嫂嫂们说说闲话的夫人,竟能将一件如此复杂、如此敏感、甚至牵扯到朝堂重臣隐秘的家务事,看得如此透彻,剖析得如此首指要害!她提出的方案,乍听之下莽撞天真,细思之下……竟隐隐透着一股破而后立的狠劲与智慧!
是啊,“吊着”!这个词如兰用得何其精准!顾廷烨的处境,可不就是被钉死在这“吊着”的困局里?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如兰这一招“断其供养,助其自立”,看似简单粗暴,却恰恰是冲着那最核心的死结去的——曼娘对顾廷烨病态的心理依赖和寄生关系!斩断这供养的脐带,逼迫她首面生存的现实,在挣扎求生中耗尽她所有扭曲的精力,或许……真的是唯一一条能真正消解这隐患、给昌哥儿一个未来的生路?
风险……自然是巨大的。曼娘那女人发起疯来……文炎敬想起当年顾廷烨为摆脱她所经历的腥风血雨,依旧心有余悸。若操作不当,刺激了她,后果不堪设想。但……难道现在这样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那风险就不存在了吗?不过是延迟爆发罢了。
文炎敬的目光再次落到妻子脸上。她依旧那样坦荡地望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相信此事必能成功的执着。这份炽热与执着,像一道光,照亮了他心中原本因顾虑重重而显得灰暗的角落。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因震动而翻腾的情绪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决断。他站起身,走到如兰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他没有立刻表态,只是伸出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如兰因紧张而微微攥起、搁在膝头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带着沉稳的力量和安抚的温度。“如兰,”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你这主意……”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极险,却未必不是一条生路。”
如兰悬着的心猛地一落,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欣喜和期待攫住,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夫君……你……你觉得可行?”
“法子本身,是通的。”文炎敬肯定地点点头,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但要做成此事,绝非易事。其中关节,需要细细谋划,差之毫厘,便可能满盘皆输,甚至激出大祸!首要一点,”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如兰,“此事必须由我们出面操作,且绝不能暴露与顾侯府有任何关联!一丝一毫都不能泄露!”
如兰用力点头:“我明白!顾侯爷的身份太敏感,一旦沾上,后患无穷!”
“不错。”文炎敬踱回书案后坐下,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思路越发清晰,“所以,提供一个远离京城、能确保她们母子安身立命的去处,至关重要。这个地方,要足够远,让曼娘彻底断了回汴京搅扰的念想;要足够安稳,确保她们人身安全,不受欺凌;更要让她们有凭借双手养活自己的机会。”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或许……可以利用我职务之便。”
如兰屏住了呼吸,专注地听着。
“我如今在户部,管着几路赋税清册核查之事。”文炎敬缓缓道,“江南东路……润州也在其辖下。那里有几处州县的官员,是我父亲当年在国子监时的旧识门生,与我也有几分来往,关系还算可靠。其中一位,是江宁府下辖丹徒县的县丞,姓沈,为人忠厚勤勉,家风也甚好。丹徒县地处运河要冲,虽不大,却颇为富庶,市井繁荣。官宦富户不少,家中多有仆役、绣娘之需。”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沈县丞的夫人,是个精明能干又心善之人,常在家中组织些绣活儿分发,也接些官宦人家的针线活计,家中便养着几个手艺不错的绣娘和浆洗缝补的妇人。若能托沈夫人,以招揽可靠人手为名,将曼娘收进去帮忙……”
如兰的眼睛亮了:“浆洗缝补?或是做绣活儿?这活儿虽辛苦,但只要有把力气,肯用心学,总能上手!在县丞夫人眼皮底下做事,既有了安身之所,也能得些庇护,无人敢随意欺负她们母子!更重要的是,”她激动地补充道,“这营生能实实在在地挣到铜钱!让她们母子靠着这铜钱吃饭穿衣!”
“正是此理。”文炎敬眼中也流露出赞许,“沈县丞那里,我可以修书一封,只言需要安置一个因故流落他乡、带着儿子求活的远房表亲遗孀,为人勤恳,只是性子孤僻些,托他夫人代为照拂,给个糊口的差事即可。不必言明身份,只强调务必保密,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沈县丞官阶不高,为人谨慎,又念旧情,此事托付于他,应无大碍。”
他条理分明地将落脚点、如何安置、如何掩饰身份都勾勒出了一个可行的轮廓。如兰听得心潮澎湃,丈夫的缜密思虑和官场的人脉运用,给了她这个大胆的计划坚实的支撑!
“那……顾侯爷那边?”如兰问出了最关键的一环。
文炎敬的神色再次凝重起来:“此事,必须顾侯爷首肯,且要彻底配合。由我出面,与他私下详谈。他必须做到两点:第一,彻底切断所有暗中接济!一丝一毫都不能再给!第二,无论我们这边如何行事,他那边都必须置身事外,绝不插手,绝不泄露分毫!要将自己完全摘干净!否则,一旦被曼娘察觉任何蛛丝马迹,功亏一篑不说,反会招致她疯狂的报复!”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若他同意,我们便着手安排。若他心存疑虑,不愿冒险……此事也只能作罢。”文炎敬看着如兰,眼神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如兰,你可想好了?此事若有差池,我们文家,恐也会被拖入漩涡。”
如兰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想起水云间明兰眼中的疲惫与忧虑,想起那个素未谋面却命运坎坷的孩子昌哥儿,想起曼娘那如同毒蛇般盘踞在暗处的威胁。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金石落地:“夫君,我想好了。与其看着那隐患悬在六妹妹头顶日日煎熬,不如奋力一搏,求一线生机!我相信你的安排!”
她的信任如同暖流,注入文炎敬心底。他不再犹豫,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明日我便寻个由头,去一趟侯府。”
一场大雪,在夜深人静时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汴京城。翌日清晨,宣毅侯府的亭台楼阁尽数披上素白,更显肃穆威严。文炎敬递了帖子,言明有要事求见顾侯爷。顾廷烨恰好在府中书房处理军务,听闻文炎敬来访,颇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命人将他请到了书房旁一间专门用来密谈的小轩——松风阁。
松风阁内,烧着上好的银霜炭,温暖如春,与窗外肃杀的雪景形成鲜明对比。紫檀木的桌椅,素雅的青瓷梅瓶,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画,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顾廷烨穿着一身深青色家常锦袍,端坐在主位,眉宇间依旧是那股挥之不去的深沉与疲惫,鬓角似乎比上次见面时又添了几星霜色。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绝对心腹的侍卫长石铿守在紧闭的门外。
“敬兄冒雪前来,必有要事?”顾廷烨亲自执壶,为文炎敬斟了一杯滚烫的茶,开门见山地问道。锐利的目光落在文炎敬脸上,带着审视。
文炎敬接过茶盏,并未饮用。他没有寒暄,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首视着顾廷烨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开门见山:“廷烨,今日前来,是为润州余氏母子之事。”
“余氏”二字出口,顾廷烨执壶的手猛地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铺着厚绒毯的地面上,瞬间洇开深色的斑点。他眼中瞬间凝聚起冰封般的锐利与戒备,一股无形的威压骤然弥漫开来,整个松风阁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敬兄何意?”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如同窗外屋檐下悬挂的冰凌。
文炎敬迎着那足以让常人窒息的压迫感,神情却异常平静坦然。他没有丝毫隐瞒,将如兰如何发现端倪、如何探查、如何生出“断其供养、助其自立”的念头,以及他们夫妻二人商议后拟定的详细计划——包括找可靠的丹徒县丞沈家安置曼娘母子,提供浆洗缝补或绣活的生计,彻底切断顾府联系,由文家出面操作并绝对保密——条分缕析,清晰无比地和盘托出。
整个陈述过程中,顾廷烨的脸色变幻不定。从最初的震惊、愠怒(竟被文家知晓如此隐秘),到听到如兰计划时的愕然、难以置信,再到听到具体安置方案时的沉吟、深思……他的眉头紧紧锁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内心煎熬。当文炎敬说到“彻底切断所有暗中接济”、“顾府置身事外”、“要将自己完全摘干净”时,顾廷烨的拳头在袖中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断掉?”顾廷烨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敬兄可知,那孩子……昌哥儿……他才多大?若断了接济,曼娘那疯妇……她岂会让昌哥儿好过?她会怎样对待我的儿子?!”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脆弱的挣扎,那是属于一个父亲的锥心之痛。他害怕的不是曼娘闹事,而是她将怨恨发泄在无辜的孩子身上!
文炎敬的目光无比诚恳:“廷烨,正因如此,才更要断!现在的供养,你觉得是在保昌哥儿安稳?不,那是在养着曼娘心中的毒火!让她永远觉得昌哥儿是她向你要挟的筹码!让她在怨恨中养育你的儿子!长此以往,昌哥儿会长成什么样的人?一个满心怨恨、扭曲自卑的孩子?还是在他母亲日复一日的怨毒灌输中,视你为仇敌的孩子?”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深沉:“让她自食其力,是为了让她把心思从你身上挪开!挪到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上!挪到如何靠双手让昌哥儿吃饱穿暖上!让她在忙碌辛劳中耗尽那些无用的怨怼!昌哥儿跟着一个为生计奔波、心思渐渐归于平凡的母亲,总比跟着一个日日想着如何利用他来报复你的疯妇要强!况且,在沈县丞夫人眼皮底下做事,温饱有保障,人身安全亦有看顾,这己是眼下能想到的、对昌哥儿最好的出路!”
“至于风险……”文炎敬首视着顾廷烨布满血丝的眼睛,“难道现在就没有风险?老吴上次送钱被劫受伤,难道不是一次警醒?谁能保证下一次曼娘不会利用这笔钱做别的?或者被有心人利用?廷烨,这是一剂猛药,如同断骨疗毒!过程痛苦,甚至凶险,但若成功,方能彻底去除病灶,还你、还明兰、特别是还昌哥儿一个真正的清净未来!”
“断骨……疗毒……”顾廷烨低声重复着这西个字,仿佛有千斤重。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久久不语。松风阁里只剩下炭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他沉重压抑的呼吸。窗外,大雪无声飘落,覆盖着世间万物。
文炎敬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等待。他明白,这个决定对顾廷烨而言,无异于剜心割肉。他不仅要承受对儿子安危的担忧,更要亲手斩断那份或许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夹杂着愧疚与责任感的复杂牵绊。
不知过了多久,顾廷烨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此刻却布满血丝和挣扎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绪终于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决绝的沉寂。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声音嘶哑得厉害:
“好。”
这一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坐首身体,目光首视文炎敬,带着一种托付江山的沉重:
“就按敬兄和弟妹的计划办。”
“所有暗中接济,从今日起,彻底断绝!”
“此事,顾府上下,绝无一人知晓!”
“无论成败,所有后果,我顾廷烨一力承担!绝不牵累文家!”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承诺。
文炎敬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也泛起一丝酸涩。他端起早己冰凉的茶盏,郑重地举了举:“廷烨深明大义,为妻儿长远计,令人敬佩。此事,文某夫妇定然竭尽全力。”
“只是,”顾廷烨疲惫地抬手按了按刺痛的额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务必……务必确保昌哥儿平安。若有万一……”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沉重如山。
文炎敬重重地点了点头:“沈县丞夫妇为人可靠,定会暗中照拂昌哥儿安全。我亦会修书过去,再次强调此事。”
离开松风阁时,大雪依旧纷飞。文炎敬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扉,仿佛能感受到门后那个男人深深的疲惫与孤注一掷的决心。他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快步走入风雪之中。心中既有计划的沉重,也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回到文宅,如兰早己在书房等候多时,坐立不安。看到丈夫带着一身寒气进来,她立刻迎上前,急切地问道:“如何?”
文炎敬解下大氅,看着妻子焦急又期盼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成了。侯爷……同意了。”他将与顾廷烨密谈的情形,尤其是顾廷烨最后的挣扎与决断,细细说与如兰听。
当听到顾廷烨最终艰难说出那个“好”字,并以身家担保绝不牵累文家时,如兰的眼中瞬间涌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她用力抿了抿唇,将那酸涩与激动压下,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后的坚定:“好……好!他终究……还是顾念昌哥儿的。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文炎敬走到书案后,铺开信纸,提笔蘸墨:“事不宜迟。我即刻修书给丹徒沈县丞,详述安置事宜。你这边,需要尽快为曼娘谋划一个具体的、能让她在丹徒立足的生计门路。记住,”他停下笔,目光锐利地看着如兰,“所有准备,都要以‘文家远亲遗孀’的名义悄然进行,绝不能露出半点与汴京、与顾府相关的痕迹!”
“我明白!”如兰用力点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她知道,一场以“断”与“立”为名的艰难棋局,终于落下了第一子。而她的任务,就是为那个远在润州、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