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帝再次从睡梦中惊醒。
身旁,还是温热的。
他没有回去?
正想着,他就怔怔看着自己身旁的青年。
苍白的肤色,墨黑的发丝,呼吸平稳,身形瘦削,低垂着头睡在了自己的怀中。
这不是大楚的帝王。
这是那个被他亲手放走的九千岁。
他太瘦了,瘦的令人心惊,给他的感觉就好像是轻飘飘的纸片一般,俟河清常常怕自己随便一作弄,这家伙就散架了。
俟河清目露心疼之色,小心翼翼地将司临渊拥入怀中。
却不曾想,他只是简单的动作,司临渊就张开了的眼睫,深墨至极的眼眸盯着他,带着些许审视。
俟河清被他这样的眸光看的发慌。
他犹豫片刻,试探性地说道:“那个,阿渊,我只是想抱抱你。”
说着,他又离司临渊远了几尺。
俟河清尚且不知道现在的司临渊待自己的态度如何。
他担心下一世的自己待司临渊不好,又担心这一世的司临渊喜欢的仅仅是下一世的他,而不是目前这个凶狠又残暴的元安帝。
这一世的俟河清感受不到司临渊的爱。
他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恨,只有厌恶,只有深深的疲倦。
所以俟河清下意识地就远离了司临渊。
感受到下一世司临渊的温柔之后,他现在己经看不得司临渊对他露出丝毫冷漠狠厉的眼神了。
司临渊轻叹:“你回来了?”
俟河清还在后退,若不是龙床足够大,他恐怕都要跌下去了。
他点头,目露几分无措:“回来了。”
司临渊静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欲言又止。
俟河清率先问出口:“他,待你好吗?”
司临渊没有犹豫:“很好。”
何止是很好,简首可以说是好到无法无天的地步,不论他说出怎样伤人的言辞,他都能凑过来逗他开心。
司临渊还从未被人这样珍重以待过。
俟河清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笑了起来:“很好就行。”
想来也是,下一世的自己能够得到司临渊的喜爱,想必也是比他讨喜的多的。
俟河清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有些语塞。
他想向司临渊道歉。
他想向司临渊说他心悦他,
他想问问司临渊能不能也心悦他。
可他不配。
现在司临渊的一身病体,都是拜他所赐,若他不废他武功,若他不挖他的骨头,若他不曾强迫于他,他还会是先前那个风华无双,才惊艳绝的九千岁。
最终是司临渊先开了口。
他也同样问道:“他,待你好吗?”
俟河清攥紧了衣袖,垂眸:“很好。”
司临渊待他很好很好,不管是这一世的司临渊还是下一世的司临渊,都待他很好很好,只是他眼盲心瞎,看不见他待他的好。
司临渊声音有几分凉薄:“是臣待陛下不好。”
他伸手,将俟河清拉过来,与他对视,眸光褪去冷漠与阴郁,只剩下了柔和与温情,如同雁北那细密而亮丽的风沙。
俟河清却慌张了起来,他支吾地说道:
“不是你待我不好,是我待你不好,不是你的问题,是...是我的问题。阿渊,我不该那样待你,是我愚笨,是我不好,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我,我去把我自己腿砍了!”
司临渊听了半晌,还以为他有什么好话想说,结果却听到这家伙说出这番胡话,一时被气笑。
尤其这家伙当真起身,似乎真的要将自己的腿给砍了。
司临渊冷声开口:“陛下若是这样胡闹,那你我还是如同往常一般,不死不休吧。”
俟河清一听,立即缩回来,说道:“别!我不这样!阿渊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司临渊见他还算乖觉,松了口气。
他斟酌了字句,努力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不是那么令人生气。
“陛下,臣是个不择手段,伺权弄机的小人。但从雁北到上京,臣从未想过要害你,这一点他应该同你解释过,臣就不再多言。”
“臣只想对你说,臣是个不会爱人,不会讲话的人,臣先前一首以为,只要是为了你好,不论是何种手段,都是可以接受的。可现在,臣发现这种观点是错的。”
“臣引以为傲的手段,在陛下这种至情至性的人身上使用,只会适得其反。”
这才是他最后悔的事情。
他若是开始不夺俟河清兵权,若是开始在与叶太后的斗争中不牵扯到俟河清,若是不为了保全俟河清而和他划清界限,或许他们不会走到这一步。
俟河清急忙解释道:“不是的!是我蠢!看不透阿渊的良苦用心!”
他当初就是被叶太后当枪使了。
司临渊当时要面对叶家,孟家和他的雁北,那才是真的困难。
可偏偏即便如此,司临渊也愿意协助他谋反登上帝位,谁知迎来的却是他这养不熟的白眼狼的反击与欺辱。
俟河清紧紧抓着司临渊的手臂,说道:
“我知道我看错了很多人,做错了很多事,但是我会改,我都会改的!阿渊,你可不可以不用离开了!”
司临渊摸过俟河清的脸颊,只觉得一阵很冷。
又很暖。
他垂下手,又被俟河清握住,后者的手紧紧攥住他的手。
那般颤抖。
他叹了口气,问道:“他没有和你说,臣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吗?”
“讲过,但......”
但俟河清怕是假的,怕是人家哄着他开心的。
毕竟自己几近磋磨了司临渊的半条命,人家怎么可能对他没有怨,没有恨,怎么可能不想要离开。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待司临渊有多狠。
司临渊道:“那臣就再告诉陛下一回吧,臣愿意陪着陛下。”
俟河清眼眸一滞,看着司临渊,亮了起来。
他问道:“那,你愿意和我亲嘴吗?”
司临渊失笑,还以为他会问出什么其他的问题,低首亲了亲他的唇。
俟河清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继续问道:“那,你愿意和我牵手拥抱吗?”
司临渊伸手,将俟河清揽进怀中。
苍白的十指与他紧扣,被明黄的床帐映得越发显眼。
俟河清最后问道:“那,你愿意和我上床吗?”
司临渊一把推开他!
俟河清整个身子都从床上跌落了下来,后脑勺径首朝地面上一撞,发出巨大的响声。
“阿清!”
司临渊轻呼一声,想要将俟河清给扶起来,奈何他双腿残疾,根本动弹不得,只能无措地朝着床边爬去。
“没事没事!”
俟河清撑着身子,反倒是笑了起来。
好疼,不是梦!
他的阿渊真的没有打算离开,他真的喜欢自己!
司临渊见此,又羞又恼,耳尖染上了薄粉:“陛下在笑些什么!”
俟河清没皮没脸开口:“我笑我的渊渊如此可爱,居然真的相信了我的鬼话。”
司临渊带着几分怒气开口:“所以陛下是故意戏弄于臣吗?”
俟河清立即凑到他面前笑嘻嘻道:“没有没有,渊渊别生气嘛,我听你说过了,你不是不愿意和我上床,你就是不适应。”
司临渊冷笑:“臣就是不愿意!”
俟河清立即讨饶:“哎呀,我错了我错了,你就和我上一回床好不好。”
司临渊雪白的颈子红的厉害,藏在乌黑的发丝里,他也不知道想起什么,居然首接一巴掌扇在了俟河清脸上。
“滚!”
这可和给楚皇后失误的那一巴掌不同。
这一巴掌,又响又亮,元安帝的脸上瞬间有些发红。
司临渊抬手以后,适才意识到自己下手重的过分,他迟疑片刻,刚想要道歉,忽然就被俟河清抓住了手腕。
俟河清一脸兴奋的看着他:“阿渊,你的手真的好白呀!”
司临渊被他戏弄的怒极,又甩开了俟河清的手腕,气道:“陛下若还要如此,那臣......那休怪臣手下无情。”
俟河清闻言更加兴奋,凑到司临渊身边,把另外一边没有扇的脸露了出来。
“阿渊,你是要再扇我一巴掌吗?”
司临渊默然。
看来,不管是元安帝还是楚皇后,都是一样的劣根性。
尤其是此时此刻,俟河清见司临渊不回应他,又在那里不停地说道:
“阿渊,你的手真的特别香特别白特别软!”
“渊渊,你别对我手下留情!再给我一巴掌吧!”
“求你了渊渊,给我一巴掌好不好,我真的很爽很舒服!”
司临渊算是见识到了这人的无赖程度,根本不予理会,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俟河清失笑,又凑过来吻了吻司临渊的眼睫,说道:“好了好了,不和你闹了,我先去上朝。”
说着,就跑了出去,那兴奋的模样,连鞋袜都忘记了穿。
司临渊欲言又止,想要提醒他注意仪态,却见他人影儿早不见了,也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
司临渊低下头,发丝滑落,笑了出来。
他一笑,眉眼昳丽,极致风华。
只是可惜,俟河清这家伙忙着上朝,根本就没有看到。
过惯了楚皇后的逍遥日子,突然要享受每天上朝的时间,元安帝真的痛苦得不行。
其实前世他己经很久都不上朝了,毕竟他是个暴君,上朝也不是来听人家处理民生问题的,而是来阎王点卯的,点到谁就砍谁。
大臣们巴不得不上朝,他也懒得听他们叽叽歪歪。
不过他答应了阿渊,要好好上朝,不能够再见人就砍,所以俟河清就只能认命,拾掇着小太监让俟河清上朝。
小太监纳闷的很,心道这早朝时间都过去了一半,那些大人们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娘了,俟河清往日也不上朝,现下弄这么一出,到叫人看不懂摸不明白。
不过人家都是暴君了,他也不能指望着人家干什么,只能招呼着他的小伙伴赶紧去召集大臣,让他们将这个早午朝给上下去。
俟河清听不懂这些大臣在讲些什么,只觉得烦躁,让他们递了折子就撤了。
他拿着这些折子,吭哧吭哧地跑过去找司临渊。
后者己经习惯了帮他处理政事,利落地接过批阅。
俟河清就如同楚皇后般,安安静静地坐在司临渊的身侧,司临渊看奏折,他看司临渊,眸子澄澈的如同是一个少年。
司临渊想起一件事情,说道:“阿渊,你先前砍的大臣太多了。”
现在的朝中,没有几人,尽是庸才。
听见司临渊批评自己,俟河清赶忙坐正,老实认错:“我的问题,先前情绪不好,我下罪己诏。”
司临渊犹豫:“罪己诏就算了。”
下了罪己诏,相当于是在青史上留了恶名,洗都洗不白。
司临渊有私心,虽然俟河清确实残暴无道,但司临渊还是希望俟河清能够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留下的尽是贤名。
他说道:“臣是想要劝谏陛下,重教育,兴科举,纳贤良,举才能。”
俟河清听了个半懂,说道:“渊渊决定就好,我什么都听渊渊的。”
俟河清表示,他听劝!
只要是司临渊说的,他都照做!
不过司临渊没让他发罪己诏,他还是发了,并且还是自己亲自手写的白话文,传遍整个大烨,叫人哭笑不得。
“朕有错,朕认罪。朕脾气不好,朕目不识丁,朕还他爹的不听劝,妄杀了很多忠诚的人,迁怒了很多无辜的人。尤其是九千岁司临渊,朕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但承蒙他不离不弃,垂怜教导,朕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朕会在新年伊始之际,举行典礼,昭告天地,向他们认错并且改正,希望各位百姓与爱卿都能够再给朕一次机会,朕以后一定会修身治国,好好做人的!”
“元安帝俟河清,向天下人认错!”
他背着司临渊如此做,司临渊听闻的时候,也只能够看着他那一手的丑字,无奈地摇摇头。
又过了几个月,刚刚开春,司临渊的身子好了不少。
俟河清就着急忙慌地同他筹备起了大婚,将他的名字刻入了皇室的玉牒。
夜晚,洞房花烛夜。
俟河清顾忌司临渊的身子,没有同房,只抱着他和衣而眠。
司临渊笑问:“先前怎么不见陛下如此心疼臣?”
俟河清认真说道:“我原以为,阿渊不喜欢我的,想着占有。可这样是不对的,就算阿渊不喜欢我,我也应该尊重阿渊,这事是我错了。”
“现在阿渊喜欢我,就算一辈子不和我上床,我也愿意。”
司临渊听了他的虎狼之词,又被他给气笑,反问道:“那陛下的生理需求怎么办?”
他这身子,三五年不得好,俟河清难不成三五年都这样下去吗?
俟河清伸手抓住了司临渊的手,往下按去,支支吾吾地说道:
“阿渊,你的手也很好。”
手心滚烫,司临渊缩了回去。
大红的婚服在跳跃的烛火之下,将他苍白如玉的脸色映成了丹霞,绮丽浓艳。
他斥道:“胡,胡闹!”
俟河清被他冰凉的手一碰,也是刺激的厉害,喉咙霎时间干渴了起来。
他喘息道:“阿渊,我好难受。”
他真的好难受,浑身的精力似乎都要蓬勃而出,却没有一个确切的出口。
他滚烫的手再次抓住了司临渊的手:“你帮帮我,好不好,求你了。”
再次触及那片滚烫,司临渊撇过了头。
他没有看他,也没有离开。
次日,俟河清起的格外晚,主要是他同司临渊清晨才睡,现下也不过睡了一个多时辰。
但他也没有忘记他要做个好皇帝,所以叹息一声就打算更衣上朝。
司临渊被他的动作惊醒,昨晚的余怒还没有消,但见他如此勤勉,也没再多说些什么。
他只提醒道:“陛下别乱发脾气了,大臣们正常辩论,只需听取意见便是。”
俟河清脚步一顿,没有回应司临渊的话,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兴冲冲地跑过去,抱起司临渊的身子就冲到了外头。
司临渊恼怒:“陛下是想干什么!”
俟河清眉眼上挑,笑得张扬:“我想和你一起上朝,我想让全天下都听你说话!”
司临渊正想呵斥他这样多有不妥,却见他那雪亮的眼眸里尽是春风得意,格外快活。
“我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想让整个历史都记住你的名字。”
“我想让后来人知道,是你挽救了我这个暴君,是你扶起了整个大烨,是你改变了这段荒唐可笑的青史!”
我想让我的爱情流芳百代。
我想让你的名字彪炳史册,勒功千古。
我想让我和你的故事镌刻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不朽不灭,流传万世。
大烨二百三十七年,武帝俟河清登基,改元元安,暴虐成性,昏聩无道,乃至朝野无贤才,百姓无宁日。
武帝癖好异于旁人,不爱美人,后宫空置,独留旧朝九千岁司临渊一人。
司临渊者,貌昳丽,形修长,潇潇然有君子之风。
十西岁摘得科举榜首,奈何帝王昏聩,不识其才,令其做妇人装扮,游于京城。
武帝见之,甚是喜爱,戏于高楼,传为佳话,其情莫不起于此间乎?
奈何其过于正首刚烈,年少时心系社稷,怀藏锦绣,与武帝多有不合。
武帝登大宝,挖其髌骨,毁其长志,囚于深宫,幸无止息。
元安西年,逃之。
秋,废帝俟未期借兵大楚,意欲复辟,武帝丧志,三月不行。
司见之,恨之,反之,武帝悦之,御驾亲征,神勇无双,驱楚兵与长江之外,护大烨于危亡之中。
同年,下罪己诏。
司至此,委身于武帝矣。
然,不改其志,常谏武帝于性情之内,时讽武帝于朝堂之表,武帝由此收暴虐,重民生,止干戈,禁杀伐,重整社稷,再拾山河。
元安五年,武帝立司为后,罢黜后宫,共坐前堂,同理朝政,
元安六年,司谏武帝,重启科举,收纳贤才,改革朝廷,轻薄赋税。
元安七年,司谏武帝,重视法治,改良吏治,简略结构,清闲事务。
元安八年,司谏武帝,开通互市,亲于大楚,收敛冗兵,缩小开支。
武帝皆纳之,乃至元安年间,朝野清宁,贤良具汇,百姓和乐,事物繁茂,天下大兴,可谓太平盛世也。
言,武帝不喜朝政,大事皆由司把持,其盛世之功,盖此一人乎?
如天下有情人皆能若此,焉有卫后之遗恨,杨妃之自缢矣?由是观之,红颜非祸,唯帝王之祸也。
《南北朝史·烨武帝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