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苍白无力,城市的阴影如同巨大的污渍缓慢渗透进每一条逼仄的缝隙。“老张记”门外凝固的血腥气和刺鼻的焦糊味并未被这新一天的日光驱散,反而如同黏在鼻腔深处的沥青,滞涩沉重。店内一片死寂狼藉,唯有王姨手中那块油腻污黑的抹布在反复擦拭着案板表面几点顽固的暗红印记。张老西蹲在角落,盯着满地狼藉发呆,眼神空洞。空气中悬着劫后余生的紧绷和无措,无人言语。
林峰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拐角,如同墨点融入浓黑。
远处废弃机械厂的残骸如同巨兽的枯骨,在逐渐升高的太阳下投下大片断裂扭曲的阴影。空气中铁锈的腥气与过期机油的馊臭混杂,钻进衣缝。林峰踩过堆积如山的汽车零件残骸,碎裂的玻璃在靴底发出细碎的抗议。没有鸟鸣,只有风穿过空荡厂房破窗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长嚎。
他走到一个被掀掉了屋顶、只剩下几根弯曲钢筋骨架的旧工棚角落。这里是“家”——以流浪的标准。几块巨大的、沾满油污的波纹铁皮顶板被歪斜地堆砌着,勉强搭出一个能容人蜷缩的三角空间。角落里铺着些陈年硬纸板,上面盖着一块布满破洞的肮脏毯子。这就是全部。
林峰在几米外停住脚步,靠着半截断裂的水泥立柱边缘坐下。他没有刻意隐藏气息,但那沉重疲惫的姿态仿佛与这片死寂废铁场融为一体。他摸出半包被压得变形、烟丝己经有些受潮发干的廉价卷烟。烟草点燃,辛辣的气味在满是铁锈和灰尘的空气里艰难地蔓延开一丝。他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的烟雾灼烧着气管,带来短暂而虚假的平静。灰色的烟雾从他口鼻中缓慢溢出,向上飘散,消失在布满蛛网的锈迹斑斑的钢梁之间。
时间在死寂中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微弱、却打破了绝对沉寂的窸窣声,从波纹铁皮斜顶遮蔽的深处角落里传来。像老鼠在纸堆下爬动。
林峰叼着烟,目光如同最耐心的猎人,缓慢移向那片被阴影完全吞没的角落。那里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声音停止了。
又过了片刻,一只手臂,极其缓慢地,从那片浓墨般的黑暗边缘伸了出来。手臂枯瘦异常,几乎只剩下骨头和一层松弛褶皱的皮,皮肤上沾满了油污和不知名的暗色污迹,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这只手臂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如同濒死壁虎的爬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紧、发白。指尖的方向,赫然是距离林峰靴子不过一尺远的……半个沾满了灰尘和霉菌的、己经干硬发黑的馒头!
那只枯瘦的手掌如同鹰爪,猛地扣住冷硬的馒头残骸!然后闪电般地向黑暗角落缩回!
动作之快,如同受惊的蜥蜴!
林峰没有动。连叼着烟的嘴角都没有丝毫牵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消失在黑暗边缘。他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在脚边冰冷的水泥地上摁熄。一点微小的火星熄灭。
废料场重归死寂,只剩下风声在残破钢架间徘徊呜咽。
又过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那片铁皮斜顶覆盖的、深邃如洞穴的黑暗深处,断断续续地、极其压抑地传来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像是某种东西在拼命刮挠着发霉坚硬的食物残渣。
那声音持续了很久,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撕扯坚韧物的艰难感。
中午日光最烈的时候,气温并未升高,废铁堆散发的金属冰冷感与尘埃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窒。林峰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没有再看那个角落,拎起洗得发白、边缘己经磨出毛边的帆布包,走出了断壁残垣围成的巨大钢铁坟墓,消失在城市的喧嚣边缘。
首到暮色像浓稠的污血般晕染了整个天空,将废弃车场切割成无数形状怪诞、不断蠕动的黑暗碎块时,林峰的身影才再次出现在那条通往废弃工棚的小径上。他的步伐一如清晨离去时那般沉重稳定,肩上那个帆布包似乎比离开时鼓胀了许多。
波纹铁皮围城的三角空间依旧笼罩在更深重的暗影里。
林峰走到距离那堆铁皮几米外的位置——这里恰好是半块倒塌水泥墙形成的背风凹陷处。他没有靠近那个黑暗角落。只是沉默地放下帆布包,拉开拉链。
动作熟练地从里面取出三样东西。
先是一个厚实的、冒着微弱热气的军绿色大号搪瓷饭缸,盖着严实的盖子。
接着是一根手臂长短、足有两根指头并拢那么粗、散发着浓郁肉香、表皮烤得金黄焦脆的酱卤猪蹄髈!
最后是一个深褐色的旧玻璃汽水瓶,里面灌满了深色的粗茶,瓶口用一层保鲜膜和橡皮筋封得严严实实。
这三样东西,被他动作极其平稳地、一字排开,放在了冰冷粗糙、布满浮土碎渣的水泥地面上。食物的热气和香气在这片金属腐朽、尘土弥漫的角落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浓烈霸道!
卤肉那醇厚咸香、带着八角桂皮复杂调料的霸道气息!烤猪蹄髈那焦脆肥厚脂肪层渗透出的肉味诱惑!滚烫茶水蒸腾出的淡淡苦涩清香!这三种强烈的、充满生命力的味道,瞬间击穿了这片死亡角落里所有陈腐的气息!形成一道无形的、拥有致命吸引力的飓风!
尤其是那根粗壮油亮的酱卤猪蹄髈!它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琥珀般的光泽!那是食物,更是能量!是能填饱饥饿到扭曲痉挛的肠胃、带来最原始满足感的绝对象征!
林峰做完这一切,没有停留一秒。甚至没有朝那黑暗角落投去任何一瞥。他面无表情地拉起帆布包的拉链,拎在手里,转身离开了这片废料堆。如同放下一个路标,或者投下一枚饵食,仅此而己。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外面的钢铁迷宫中。
废料场彻底被黑暗接管。只有远处城市边缘微弱的灯火在天际线涂抹出一层朦胧的橘黄光晕,如同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海市蜃楼。
死寂。绝对的死寂持续了足有十几分钟。那堆波纹铁皮覆盖下的黑暗仿佛凝固成了实体。
突然!
那片绝对的黑暗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极其剧烈地翻滚涌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如同受惊的夜枭,猛地从黑暗中弹射出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色轨迹!几乎是贴着冰冷的地面扑向那三样食物!
他的目标极其明确,快如鬼魅——首扑那根散发着致命肉香的卤猪蹄髈!
枯瘦漆黑、如同扭曲鸡爪般的双手带着风声抓向目标!
就在那双沾满油污、指甲缝黢黑的手即将触及那泛着油光的焦脆猪皮,连指尖都感受到了肉食蒸腾出的热度瞬间——
呼!
一只穿着厚实工装靴的大脚,没有任何预兆,带着一股沉重如山岳压顶的力道,如同预先设定好的闸门,精准无比地踩在了那双抓向食物的枯手前方一寸!厚实的靴底重重踏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溅起一小片浮尘!
动作快得超出了本能反应!
那双枯手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墙壁,动作硬生生僵在半空!离那近在咫尺的猪蹄髈仅差毫厘!那浓烈到几乎让灵魂出窍的肉香,几乎就萦绕在鼻尖!唾腺疯狂分泌!但冰冷粗糙的鞋底和水泥地面的触感,却如同冻髓的寒冰,瞬间冻结了所有行动!
人影的动作彻底僵住!如同被按了暂停键。他就这么半蜷缩着身体,前扑的姿态被强行凝滞,枯瘦的手离那根能救命的美食咫尺之遥。黑暗的轮廓因过度前倾而显得扭曲怪异。只有胸腔里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拉扯般的剧烈喘息声泄露出来——那是被惊吓到极点的心跳和饥饿痉挛双重挤压出的绝望嘶响!
一个冰冷、低沉、没有丝毫温度波动的嗓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想活命,就跟我。有肉吃。”
空气凝滞了。废料堆里只剩下破风箱般拉锯的喘息声和远处城市低沉模糊的嗡鸣。
那双悬在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食物上方、骨节嶙峋、沾满黑腻油污的手,因为极力压制着本能和对未知的惊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肮脏的皮肉,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白色印痕。腕骨处嶙峋的关节在紧绷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如同濒死挣扎的根根骨刺。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带出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霉烂和长期未清洗身体产生的酸馊恶臭,冲击着上方凝固的空气。
几秒钟的死寂后,那双悬在半空、剧烈颤抖的枯手,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慑服,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收了回去。指甲刮过粗糙的水泥地面,发出细微刺耳的“嚓嚓”声。人影依旧维持着那个扭曲的前倾姿态,仿佛被钉死在了这冰冷的地面。
“我……我叫……”一个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铁锈的声音,从那个蜷缩的黑暗轮廓中艰难地挤出。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带着长久未发声的滞涩和深重的恐惧,仿佛每一个字都在灼烧干裂的喉咙。
“叫阿鬼。”
上方冰冷的声音截断了他,干脆利落,不容置疑。如同盖章定论。
那人影猛地一颤!黑暗中仿佛有两点极度微弱的光茫极其短暂地闪动了一下,是惊悸?是茫然?又或是某种极其卑微的、被强行赋予存在的震颤?随即,那微弱的光芒熄灭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沉默。压抑沉重的沉默再次填满这片废铁堆砌的角落。
上方高大的身影移开了踏在地上的脚。没有再看那个蜷缩的人形。只是弯腰,极其随意地,像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般,将那个沉甸甸的军绿搪瓷饭缸、那根油光锃亮的酱卤猪蹄髈、以及那瓶热茶,一并推到那双刚刚收回、还死死扣在地上、微微颤抖的枯手面前。
食物被推至他蜷缩身形的咫尺之间。热饭缸的暖意透过冰冷的金属外壳,传递到指尖。肉香浓郁得几乎化成实质。瓶子里的深色粗茶晃动着,在瓶壁上留下水汽凝结的痕迹。
一个冰冷的音节落下:
“吃。”
如同敕令。
黑暗中的轮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接着是更长时间的死寂。那双枯手在地上摸索着,指尖先是试探性地、极其轻微地触碰到温热的饭缸壁,停顿片刻。接着,那双枯爪如同找到了依靠般,猛地、却又带着某种不真实的惶恐,死死地将滚烫的饭缸箍抱在怀里!皮包骨头的手臂勒紧缸体,身体随着这一动作也跟着蜷缩下去,几乎要将整个身体都埋进怀里这份突如其来的、滚烫沉重的暖意中。
另一个声音——啃食坚硬油脂和肉筋的声音瞬间爆发出来!压抑的嘶吼般的吞咽混杂着仿佛要将骨头都嚼碎吞下去的贪婪咀嚼!黑暗角落被这野兽扑食般的狂暴进食声彻底占据!
林峰没有停留。他拎起地上那只鼓胀的帆布工具包,沉重地甩上肩头。布料的摩擦声在寂静中响起。转身,迈步,离开这片光影破碎、被死亡与求生气味搅成一锅浓汤的废弃世界。脚步踏在堆积的金属残骸上,发出低沉单调的回响。
他身后黑暗的角落里,那疯狂吞噬的声音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演愈烈,如同要把这无光的囚笼一并嚼碎了咽下去,为下一次搏杀积蓄每一丝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