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虹阁的下等寮舍门一推开,霉味混着潮土气就扑了满脸。
顾清棠攥紧怀里的布包袱,目光扫过屋内通铺——竹席泛着暗黄,墙根还结着蛛网。
"顾小棠是吧?"
带着冷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她转身,见方大牛斜倚门框,月白缎子马褂上绣着金线蹴鞠纹,正是玉虹阁试训生里最扎眼的世家子弟。
他指尖夹着块木牌晃了晃:"下等寮舍最底层铺位,省得你摔下来。"
周围几个试训生哄笑起来。
顾清棠垂眼盯着自己磨得起毛的布鞋尖,喉咙发紧——昨日她在市井球摊赢下铁娘子时,这些人还躲在看台上嚼瓜子,如今倒成了指点她的"前辈"。
"有劳方公子。"她声音放得极软,弯腰把包袱搁在最下层竹席上。
竹篾刺得手背生疼,她却笑得更甜,"小棠身子骨弱,睡低些倒稳当。"
方大牛的笑僵在脸上。
他原想瞧她红着眼眶争执,偏这小丫头像块浸了水的棉花,软得让人无处着力。"算你识相。"他甩袖转身时,马褂下摆扫过顾清棠发顶,带起一阵沉水香。
夜里,寮舍油灯熄灭后,顾清棠摸黑溜到后巷。
月光漏过青瓦缝,在泥地上投下斑驳光斑。
她从怀里摸出个旧布包,解开——是颗用旧棉絮裹着的蹴鞠,皮子褪了色,却被她擦得发亮。
"方公子说我瘦弱不堪?"她对着月亮喃喃,足尖轻轻一挑,球腾起半尺高。
下落时,她用脚弓稳稳接住,"那便让他看看,瘦胳膊瘦腿也能踢碎他的眼。"
球在脚边转出残影。
她闭着眼感受触感:内侧推,外侧拨,脚背颠——每一下都像在刻进骨头里。
前心后背浸了冷汗,足尖旧伤被磨得发烫,她却越踢越快,首到球"啪"地撞在院墙上。
"好脚法。"
冷不丁的喝彩惊得她差点踢空。
顾清棠猛地睁眼,见冷三娘倚着墙角,手里端着个粗陶茶碗,月光在她脸上割出半片阴影。
"玉虹阁的试训生,半夜不睡觉偷练球?"冷三娘抿了口茶,茶碗沿碰出清脆声响,"肖掌班最恨取巧的,你倒好,偏要在他眼皮子底下露锋芒。"
顾清棠手忙脚乱去捡球,心跳得耳朵发鸣。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藏锋才能活",可方才踢得兴起时,那些话全被抛到了脑后。"三娘误会了,我...我只是睡不着..."
"别狡辩。"冷三娘把茶碗往石桌上一放,瓷片磕出个白印子,"明早晨练加了盲踢,肖掌班要筛人。
你这球感,倒是能试试。"她说完转身就走,青布裙角扫过顾清棠脚边的球,带得球滚出两步。
顾清棠盯着她背影,突然反应过来——冷三娘是玉虹阁里最得老阁主信任的女仆,连东家萧承煜都要给她三分薄面。
她方才那番话,是提醒?
鸡叫头遍时,顾清棠被哨声惊得坐起。
寮舍里乱成一锅粥,试训生们揉着眼睛套衣裳。
她摸黑系好绑腿,把蹴鞠塞进怀里——这是母亲留下的旧物,贴着心口能让她静下来。
演武场晨雾未散,肖掌班抱着铜哨站在中央,身后堆着五颗蒙了黑布的蹴鞠。"今日加项:盲踢。"他扯着嗓子喊,"五人一组,蒙眼传切,球落地者淘汰。"
方大牛站在顾清棠斜后方,故意撞了她肩膀:"小身板儿还想蒙眼?
等下球砸脸上可别哭。"
顾清棠没回头。
她盯着肖掌班腰间的哨子——那是用老犀角雕的,雕着缠枝莲纹。
母亲曾说,好的球手要学会"听风",哨声、脚步声、球落地的闷响,都是风里的线索。
轮到顾清棠这组时,黑布刚蒙上眼,她就听见左边传来轻浅的呼吸声——是同组的马三,总爱抠指甲盖的试训生。
右边的喘气声重些,该是张西,前日偷拿她炊饼的。
"起球!"
哨声炸响的瞬间,顾清棠足尖触到球的刹那。
她记得马三习惯用右脚外侧传球,便往左跨半步,用脚弓把球推过去。
马三接得踉跄,球擦着他脚尖弹起,她耳尖动了动——球落地点在右后方三步远。
"接!"她喊了声,转身用脚背垫起球。
张西的手忙脚乱带起风声,她咬咬牙,把球往高处一颠,等张西扑空的风声过去,又用脚内侧勾回。
蒙眼布被汗水浸得发咸,她却越踢越清醒。
球在五人之间转了七圈,始终没落地。
首到肖掌班的哨声再次响起:"停。"
黑布揭开的瞬间,顾清棠被强光刺得眯眼。
肖掌班背着手站在她面前,脸上还是那副冷硬模样,可眼尾的细纹却松了松——她曾在醉春楼看杂耍,老班主夸学徒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零失误。"肖掌班扔下句话就走,可顾清棠看见他袖中露出半张纸,上面用朱砂笔圈着"顾小棠"三个字。
她攥紧怀里的蹴鞠,掌心汗津津的——这是第一个认可。
午间用饭时,演武场边的槐树下突然安静下来。
顾清棠端着粗陶碗抬头,见个穿青布短打的姑娘站在日头里,额角有道淡疤,正盯着她看。
是铁娘子。
她换了身男装,腰间系着褪色的蹴鞠纹布带,正是赵西爷老兄弟身上的那种。
顾清棠喉头一紧,想起昨日塞给她的密令残片,还有赵西爷在破庙敲锣的模样。
"铁兄好腿法。"她端着碗走过去,故意提高声音,"方才见你晨练时那脚倒勾,比我强多了。"
铁娘子的手指在布带上绞出褶皱。
她盯着顾清棠的眼睛,像要把人看穿:"顾...小棠是吧?"尾音微微发颤,显然认出了她。
顾清棠笑着把碗里的咸菜拨给她:"玉虹阁规矩严,咱们外来的得抱团。"她这话半真半假——铁娘子若真为查军饷来,她求之不得;可赵西爷那破庙的锣声,总让她心里悬着块石头。
铁娘子捏着咸菜,指节发白。
她突然把碗一推,转身就走,青布短打被风掀起,露出腿上未消的淤青——和昨日在球摊时一模一样。
顾清棠望着她背影,喉间发苦。
她低头扒拉冷饭,却听见角落传来细碎的私语:"方公子说...得给那小丫头点颜色看看..."
她猛地抬头,只看见方大牛和几个世家子弟溜进了演武场后的竹丛。
竹叶沙沙响,遮住了他们的话尾。
顾清棠攥紧碗沿,指节泛白——玉虹阁的水,比她想的更深。
晚风卷起地上的蹴鞠,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她弯腰拾起,触到皮子上一道新蹭的灰。
月光漫过来,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昨日铁娘子护膝上的红线,歪歪扭扭,却扎得人眼疼。
月过中天时,方大牛猫着腰溜进下等寮舍。
他怀里揣着颗裹了铅沙的蹴鞠,皮子刷了层和顾清棠旧球一样的茶褐色浆糊,摸起来粗粝得几乎能以假乱真。
"那小蹄子的破球就塞在铺底下。"同来的孙二指了指顾清棠的铺位,月光透过窗纸照出他嘴角的冷笑,"昨儿见她擦球时跟供祖宗似的,今儿就让她尝尝踢铁砣子的滋味。"
方大牛蹲下身,指尖刚碰到旧布包就皱起眉——这破布硬得硌手,哪有半分世家小姐的精致?
他扯出里面的球,借着月光确认皮子上那道母亲留的暗纹:"就是这颗。"替换时铅球坠得他手腕一沉,他却笑得更凶,"肖掌班最烦球感不稳的,等明儿她踢得歪歪扭扭......"
"快走!"孙二突然拽他衣袖,寮舍外传来巡夜仆役的脚步声。
方大牛把旧球往怀里一塞,猫着腰溜出后门,月光在他脸上割出道得意的弧线。
第二日晨练,顾清棠刚摸到球就觉出不对。
指尖压下的瞬间,皮子反弹的力度比往日沉了三分——像被灌了半袋沙。
她抬眼时正撞上方大牛似笑非笑的目光,后颈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
"顾小棠!"肖掌班的铜哨在头顶炸响,"单脚颠球二十个,现在!"
顾清棠深吸口气,足尖挑起球。
可那球刚升到腰间就沉甸甸坠下来,她慌忙用脚弓去接,球却像块死铁般砸在脚背上。"砰"的闷响惊得周围试训生窃笑,方大牛更是大声道:"我说小身板儿踢不动吧?"
"二十个都做不到?"肖掌班的眉峰拧成结,"前儿盲踢的机灵劲呢?"
顾清棠咬着下唇又试一次。
球第二次砸在脚腕时,她摸到皮子内侧有块硬结——是铅沙!
她猛地抬头,正看见方大牛藏在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袖口金线蹴鞠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肖掌班,小棠昨日贪嘴吃多了炊饼。"她突然捂住肚子蹲下,额头渗出细汗,"能...能去茅房吗?"
肖掌班不耐烦地挥挥手。
顾清棠踉跄着往寮舍跑,刚拐过墙角就从怀里摸出块碎瓷片——这是她昨夜让阿狗送来的备用球,藏在灶房柴火堆里。
阿狗是醉春楼老伙计的儿子,最是可靠,她昨日用半块炊饼换他守着备用球,此刻正缩在柴堆后把球塞给她:"姐,这球沉得邪乎,您......"
"拿着。"顾清棠把铅球塞进阿狗怀里,"找个没人的地儿埋了。"她拍了拍新球,皮子上还留着阿狗的体温,"走。"
演武场边的槐树下,顾清棠抱着球往人群里走。
方大牛正和孙二啃着油糕,余光瞥见她,冷笑更深:"怎么?
还想再出回丑?"
"方公子说我踢不动?"顾清棠突然抬脚,球"嗖"地飞向演武场另一侧的石瓮。
众人惊呼着追过去,方大牛被挤得踉跄,再回头时,顾清棠怀里的球己换了模样。
"继续!"肖掌班的哨声再次响起。
顾清棠深吸口气,足尖点地,球如活物般在脚边盘旋。
内侧推、外侧拨、脚背颠——每一下都带着风,转到第七圈时,她突然旋身,球从胯下滑过,又稳稳落在脚弓上。
"七转九回!"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演武场瞬间安静下来——这是只有"上品"球伶才敢使的步法,要让球在九个方位间流转,每个落点误差不超过三寸。
顾清棠的足尖点地如蜻蜓,球在她身周划出银亮的弧,首到第九圈结束,她弯腰接住球,发梢沾着细汗,却笑得清凌凌的:"肖掌班,二十个够吗?"
肖掌班的铜哨掉在地上。
他盯着顾清棠泛红的足尖,又瞥向方大牛煞白的脸,突然扯着嗓子吼:"都看什么?
加练半个时辰!"
夜更深时,顾清棠正揉着发疼的脚踝,窗外传来细碎的叩门声。
她拉开门,冷三娘抱着个青瓷罐站在月光里,罐口飘出艾草的苦香。
"擦脚腕。"冷三娘把罐子塞进她手里,"我见过不少装小子的,有缩着肩装柔弱的,有扯着嗓子装粗哑的。"她的目光扫过顾清棠束在巾帕里的发,"你倒好,连球感都装得像模像样。"
顾清棠指尖一颤,青瓷罐险些落地。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束胸布,想起在醉春楼后院偷偷束紧的布条,喉间突然发苦。
可她抬头时,眼里却漫上笑:"三娘觉得,这世上的'假',是装出来的,还是逼出来的?"
冷三娘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盯着顾清棠清亮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转身就走,青布裙角扫过门槛时带起阵风,把窗纸上的月影揉得粉碎。
顾清棠摸着罐身的余温,听见演武场方向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她推开窗,看见玉虹阁正门上的灯笼在风里摇晃,灯纸映出"最终考核:三人一组"的红榜。
墨迹未干,被风掀起一角,像只欲飞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