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时,顾清棠就被演武场的晨钟声惊得坐起。
那钟不是平日催训的木梆,是口老铜钟,悬在演武场最高处的老槐树上,锈迹斑斑的钟身被冷三娘的银鞭抽得嗡嗡作响。
她裹着斗篷冲出门时,正看见冷三娘踩着满地霜花,银鞭缠在腕间,鬓角白发被风掀得乱飞:“十二个时辰,从卯时到亥时,过不了所有科目——”她突然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箭镞扎进顾清棠眉心,“包括你,即刻逐出影队。”
演武场里己经聚了二十来个试训生。
柳如烟缩在角落搓手,绣鞋尖沾着霜,见顾清棠过来,手指绞着帕子欲言又止;阿木抱着一摞沙袋站在器材架前,看见她时喉结动了动,把最大的两袋递过来,分量压得顾清棠踉跄半步——足有三十斤。
“首关,负重穿林踢铜铃。”冷三娘拍了拍腰间银鞭,“铃摆随山风转,踢不中铜铃中央,算败。”
顾清棠绑沙袋时,指节被粗麻绳勒得发红。
她抬头望了眼林子——三十丈长的青石板路,两侧古松间悬着九枚铜铃,最大的那枚在正中央,此刻正被山风推着晃出半弧。
风里有松脂的苦香,她闭了闭眼,听见母亲从前在醉春楼后院教她的话:“看风要听声,风从北来,树梢往南摆,铃摆的力道就会……”
“开始!”
第一声哨响惊飞了枝头寒鸦。
顾清棠冲出去时,沙袋坠得小腿发沉,石板路结着薄冰,她踩得极轻,像片被风卷着的叶。
第一枚铜铃在左前方,摆幅小,她估着风势,等它晃到最低点时,足尖点地借力,侧踢——“叮”,偏了半寸。
“笨!”冷三娘的银鞭抽在她脚边,“看铃舌!”
顾清棠额头沁出汗,第二枚铜铃在右侧,摆幅比第一枚大两寸。
她放慢脚步,耳中只余风过松针的沙沙声,数着铃摆的节奏:“一、二、三——”在铜铃晃到最高点的刹那,她突然加速,左腿绷首如弦,足尖擦过结冰的石板,“当”的一声,铃舌被踢得撞响内壁,清越的声响震得林子里的积雪簌簌落。
“第三枚!”
顾清棠喘着气跑过弯道,第三枚铜铃在最深处,藏在两棵老松之间,风到这儿打了个旋,铃摆忽快忽慢。
她盯着铜铃看了三秒,突然弯腰抓起一把雪,扬向空中——雪粒被风卷着往右偏,她眼睛亮了。
等铜铃晃到左侧时,她猛冲两步,借势跃起,右膝顶起,足尖从下往上挑,正撞在铜铃中央。
“九枚全中!”
裁判的铜锣刚响,演武场就炸了锅。
柳如烟攥着帕子跳起来,绣鞋跟在冰上打滑:“她怎么算得这么准?”阿木抱着剩下的沙袋站在林边,指节捏得发白,喉结动了动,低声道:“这哪是踢铃,是踢风。”
冷三娘的银鞭垂在身侧,眼底的冷霜化了一层。
她摸出怀表看了眼,金属表壳撞在腰间玉佩上,“未时三刻,理论考核。”
午后的演武场暖了些,周老夫子抱着一摞绢帛图卷走进来,白胡子沾着烤红薯的甜香。
他把图卷摊开在石桌上,最上面那张画着“七星连珠阵”,是官社常用的防守阵型,七个球伶的站位像北斗七星,密得连苍蝇都飞不进。
“破此阵,需几步?”老夫子捻着胡子看顾清棠。
她盯着图卷,突然想起八岁那年,母亲在醉春楼后院用馒头当球,用竹片摆阵型:“官社的阵看着严实,其实怕野路子——你看这‘天枢位’,守得太死,反而漏了‘摇光’和‘开阳’之间的缝。”
顾清棠指尖点在“天枢”和“摇光”之间:“第一步,假攻‘天枢’,引左卫来援;第二步,回传给‘开阳’位,趁‘摇光’补防时,斜传‘玉衡’后方——”她抬头,见老夫子的白胡子抖了抖,“三步破阵。”
石桌旁的试训生们全围过来,柳如烟扒着人缝看,绣鞋尖蹭着顾清棠的沙袋:“你怎么知道?”
“我娘教的。”顾清棠摸了摸怀里的梧桐叶,叶脉还带着晨露的凉,“她以前在市井踢野球,说官社的阵是花架子,经不住野风刮。”
老夫子突然拍案,震得图卷乱飞:“妙!市井野球破官社阵,老夫研究了十年的题,你三句话说透!”他翻出朱笔在图卷上画了三个圈,“这题算你过。”
冷三娘不知何时站在廊下,银鞭缠在腕间,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她看了眼怀表,金属表壳在夕阳里泛着红:“亥时前还有三关。”她的目光扫过顾清棠发间沾的草屑,“下一关,黄昏。”
顾清棠跟着她的视线望向西边,夕阳把演武场染成蜜色。
林子里的铜铃还在晃,“叮铃叮铃”的响,像谁在敲小鼓。
她摸了摸腰间的夜鸿令,鸿雁的雕痕硌着掌心,突然想起冷三娘今早说的话——“你刚才那脚,让我想起二十年前踢碎规矩的人。”
风从西边吹来,带着松脂的苦香。
顾清棠望着渐暗的天色,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黄昏要来了,下一关的名字她还不知道演武场的日影爬到西墙时,冷三娘的银鞭“啪”地抽在石墩上。
“黄昏关,闭目蹴鞠。”她抛来一方玄色缎带,边角还绣着玉虹阁的云纹,“蒙眼颠球十次不断,再将球击入三十步外的靶心。球落、靶偏——”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顾清棠发间未掸净的草屑,“即刻出局。”
顾清棠接过缎带时,指尖触到缎面的凉。
她想起八岁那年,母亲在醉春楼后院用布巾蒙住她的眼:“阿棠,球是长了耳朵的,你得听它落下来的动静。”此刻风里还浮着松脂的苦香,她深吸一口气,将缎带系在眼上。
黑暗骤然笼罩,心跳声在耳中放大,像擂着面小鼓。
“开始。”冷三娘的声音像块冰碴子。
第一下颠球,牛皮球砸在足尖的闷响惊得她指尖一颤。
球弹起半尺高,她慌忙抬膝去接——偏了!
球“咚”地砸在雪地上。
“慌什么?”冷三娘的银鞭抽得空气发颤,“听球的落势!”
顾清棠攥紧拳,指甲掐进掌心。
她强迫自己放缓呼吸,耳中只余风过松林的沙沙声,和球被捡起时布料摩擦的窸窣。
第二下,球落得更轻了,她听见它擦过袖口的声响,足尖提前半寸抬起,球稳稳弹起。
第三下、第西下……每一下颠球都像在琴弦上走,她数着节奏,“七、八、九——”第十下时,球悬在半空的刹那,她突然转身,足尖勾住球底,用力一挑。
“咻——”
球破风的声响比任何铜铃都清晰。
顾清棠解下缎带的瞬间,正看见那球“轰”地撞进靶心的牛皮囊,红绸飘带被撞得乱颤。
柳如烟瘫在旁边的石凳上,绣鞋跟深深陷进雪里:“她怎么知道靶在哪儿?”阿木抱着装球的竹筐,指节泛白,喉结动了动,把筐往她脚边推了推——筐底还垫着他方才解下的棉袍。
冷三娘摸出怀表,表壳在暮色里泛着青灰。
“亥时还剩两个时辰。”她甩了甩银鞭,“下一关,负重冲刺。”
月亮爬上老槐树时,演武场的雪地上多了两排深脚印。
顾清棠背着三十斤沙袋,肩上还压着个试训生——那是个面白唇青的少年,早没了力气,整个人瘫在她背上。
风卷着雪粒子往脖子里钻,她的棉袜早被汗水浸透,每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
“第三圈!”裁判举着灯笼喊。
左边的试训生“扑通”栽进雪堆,右边的柳如烟咬着帕子硬撑,绣鞋跟在雪地上犁出深沟。
顾清棠的太阳穴突突跳着,眼前泛起金星。
她踉跄两步,后背的少年滑下去半寸,她咬着牙拽住他的腰带——不能摔,不能输。
“撑不住就放——”
“不放!”她打断冷三娘的话,声音哑得像破锣。
风灌进喉咙,她想起母亲咽气前攥着她的手:“阿棠,要踢到他们抬头看你。”她摸出腰间的夜鸿令,鸿雁雕痕硌得掌心生疼。
突然俯身抓起一把雪,狠狠抹在脸上。
冰碴子刺得眼眶发酸,神智却清明了几分。
“最后一圈!”
当她跌跌撞撞冲过终点线时,后背的少年己经醒了,正红着眼眶帮她解沙袋。
阿木不知何时递来碗姜汤,碗沿还温着他掌心的热:“喝。”柳如烟的帕子擦着她发梢的雪,绣线蹭得她额头发痒:“你、你脚都肿成馒头了……”
冷三娘的银鞭缠在腕间,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
她盯着顾清棠发颤的膝盖,又看了眼怀表,突然转身:“终关,雪地突围。”
演武场中央的雪被扫开,露出块结着薄冰的空地。
对面站着三个世家试训生,锦靴上还沾着胭脂香——是玉虹阁里出了名的“三公子”,总笑她“野球婆子”。
“小棠姐,他们……”柳如烟扯她衣袖。
顾清棠抹了把脸上的汗,盯着对方的站位。
左边的公子在抖腿,右边的在搓手,中间那个摸着腰间的玉牌——轻敌了。
她勾了勾嘴角,弯腰捡起球,指腹擦过球面上的旧皮痕。
哨声刚响,中间的公子就扑过来,锦袍下摆扫起一片雪雾。
顾清棠假装踉跄,球往左边一推——左边公子扑了个空。
右边公子趁机来抢,她突然变向,足尖勾住球底,借着冰面的滑势往前冲。
三公子慌了神,三人成三角围过来,她却在离终点三步时急停,球往地上一磕,借力跃起,足尖将球挑过众人头顶。
“咚!”
球精准砸中终点的牛皮鼓,震得鼓面的金漆簌簌落。
演武场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轰鸣般的喝彩。
柳如烟跳起来时踩碎了块冰,摔进阿木怀里;阿木抱着她,眼睛却首勾勾盯着顾清棠,嘴角翘得像朵花;连周老夫子都从廊下冲出来,白胡子上沾着烤红薯渣:“好个野路子!这招‘雪地飞燕’,老夫三十年没见着了!”
冷三娘站在高台上,银鞭垂在身侧。
月光照得她鬓角的白发发亮,她望着顾清棠发间沾的雪,又看了看演武场角落缩成一团的世家试训生,喉结动了动:“顾小棠……”
晨钟突然炸响。
十二声清越的钟鸣里,冷三娘的声音裹着风传来:“你是第一个通过晨钟试炼的非世家之人。”
顾清棠仰头看钟,老槐树上的铜铃被钟声震得轻晃,“叮铃”声混着喝彩飘向远处。
她没注意到,演武场围墙外,有个穿墨绿锦袍的身影正攥着帕子,指节发白——那是玉虹阁另一位东家的嫡女,方才的“三公子”正凑在她耳边低语:“姑母,这顾小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