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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下起来便缠绵悱恻,细密如织,将青石板路浸润得油亮,也将古运河笼在一层朦胧的纱幕里。《潮生》剧组驻扎在古镇深处一栋修葺过的旧时商贾宅院里,雕花木窗推开,便是蜿蜒的水道和偶尔欸乃而过的乌篷船。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木头气息、苔藓的清冷,以及剧组特有的咖啡和盒饭混合的味道。
祁宴和陈默去处理那把“道具枪”的后续事宜了。林野独自留在临时改装的剪辑室里,面对着一面墙的素材屏幕。窗外雨声淅沥,屏幕上是试拍的一段镜头:女主角(一个眉眼间有几分倔强的年轻女孩)独自坐在乌篷船头,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船舷上的一道旧伤痕,眼神空茫地望着雨幕。林野反复回放着女孩手指触碰伤痕的特写,那动作里藏着太多未言明的过往。他拿起笔,在分镜本上快速勾勒着新的情绪支线——关于伤痕如何成为与自我和解的入口。
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微凉水汽的祁宴走了进来。他没说话,只是将一杯刚煮好的、温度正好的姜茶放在他手边,然后自然地站在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力道适中地揉捏着他因为久坐而僵硬的肩颈。他的掌心依旧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熨帖着肌肤,也驱散了雨天的湿寒。这估计是祁宴陪林野在剧组唯一能做的了。
“处理好了?”林野放松地靠向他的支撑,目光仍停留在屏幕上女孩那双复杂的眼睛上。
“嗯。”祁宴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稳,“东西移交了,陈默……配合得很彻底。他叔叔那边很意外,但也松了口气。”他俯身,下巴轻轻蹭了蹭他的发顶,“警方那边会按程序走,和我们推测的差不多,当年是有人利用了他的年轻和怨恨。对他自己来说,算是彻底卸下了一个包袱。”
林野能感觉到祁宴语气里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抬手覆上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背,轻轻拍了拍。“辛苦了,祁老师。”
“比起你当年扛着肩伤剪片子,这点跑腿算什么。”祁宴轻笑,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畔。他目光转向屏幕,被女孩那个抚摸伤痕的动作吸引,“这个细节抓得好,有东西。”
“刚想到的,”林野拿起分镜本给他看新添的速写,“我想在这里加一段闪回,不需要台词,就用光影和触觉。比如她指尖触到那道旧疤时,画面切到模糊的童年记忆——可能是同样下雨天,一只粗糙的手在给她包扎膝盖的伤口,动作很笨拙,但很暖。让伤痕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的‘锚点’。”
祁宴的眸子亮了起来,那是遇到绝佳创意时特有的光芒。“好!就用环境光的变化来区分时空。现在时用冷灰的雨光,闪回用暖黄的光晕,哪怕记忆模糊,那种‘暖’的感觉要透出来。机位……”他迅速进入状态,指尖在分镜本上比划着,“这里,低角度仰拍她的手和伤痕,镜头慢慢推上去,然后切闪回时,同样低角度拍那只包扎的手,光影过渡要自然……”
两人头挨着头,沉浸在创作的火花碰撞中。窗外的雨声成了最好的白噪音,剪辑室里只有他们低低的讨论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枚被林野珍藏在首饰盒里的糖纸戒指,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桌角,旁边是两颗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琉璃珠。
陈默再回到剧组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沉淀了下来。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里的阴鸷和紧绷感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平静。他主动承担了更多繁琐的现场协调工作,事无巨细,条理分明。林野注意到,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扉页,除了那张塑封的糖纸船,旁边还多了一行小字,是他自己的笔迹:“光在潮生处”。
拍摄进行得并不总是顺利。江南的雨季给外景带来了巨大挑战。一场重要的雨夜码头离别戏,连续几天都因为雨势过大或过小而被迫中断。整个剧组都笼罩在一种焦灼的低气压中。
这天傍晚,雨终于小了,变成了缠绵的雨丝。林野当机立断:“清场!灯光组就位!演员准备!一小时后实拍!”
古镇的旧码头在特意布置的昏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潮湿而忧伤的美感。女主角穿着单薄的戏服,站在湿漉漉的石阶上,与即将远行的恋人对峙。雨丝在灯光下像金色的丝线,落在她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林野和祁宴并肩坐在监视器后,两人的神情都异常专注。
“A!”
表演张力十足。当女主角情绪爆发,狠狠推了对方一把,自己却因石阶湿滑踉跄着向后倒去时,意外发生了!旁边用来固定灯光设备的一个沉重沙袋,因为连日雨水浸泡,绳索突然崩断,首首朝着她砸落下来!
“小心——!”数声惊呼同时响起。
离得最近的陈默,几乎是在沙袋松动的瞬间就本能地扑了过去!他猛地将吓懵的女演员推开,自己却被沙袋沉重的边角狠狠擦撞到肩膀,闷哼一声,重重摔倒在湿冷的石板上。
现场一片混乱。医护人员立刻冲了上去。女演员惊魂未定,带着哭腔连连道谢。祁宴和林溯也快步上前。
陈默脸色苍白,额头渗着冷汗,左肩明显不能动。但他咬着牙,第一句话却是:“设备……没事吧?镜头……拍到了吗?”他的目光急切地投向旁边被撞歪但幸好没倒的摄像机。
林野蹲下身,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偏执的、对“镜头”和“戏”的珍视,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暴雨夜里,偷偷往她保温杯里塞润喉糖,只为了守护心中那点“光”的沉默场记少年。
“镜头没事,”林野的声音很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祁老师刚才反应快,保住了机器。你怎么样?”
祁宴检查了一下被陈默撞偏而幸免于难的摄像机支架,确认无损后,也走了过来,神色复杂地看着陈默:“骨头可能伤了,必须去医院。”
陈默被紧急送往医院。诊断结果是肩胛骨骨裂,需要静养。消息传回剧组,气氛有些沉重。
第二天,林野带着熬好的骨头汤去医院探望。推开病房门,却看到祁宴己经坐在里面,正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
“祁老师?”林野有些意外。
祁宴抬头,神情自然:“顺路。”他把切好的苹果递给陈默,动作算不上多温柔,但很稳当。
陈默接过苹果,低着头,半晌才低声说:“对不起,祁老师,林导……耽误进度了。”
“进度可以赶。”祁宴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你救了人,也保住了机器,做得对。”
林野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打开盖子,浓郁的香气飘散出来。“别想那么多,先把伤养好。”他看着陈默,语气温和而坚定,“《潮生》是你的救赎,也是我们的新航程。少了谁,这艘船都开不到光那里去。”
陈默握着苹果的手紧了紧,眼眶有些发红,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几天后,陈默吊着胳膊,执意回到了剧组。祁宴没说什么,只是让人给他搬了把舒适的椅子放在导演监视器旁边,还配了个小桌子放他的笔记本和止痛药。林野则把一些剧本调整和前期分镜整理的工作交给他,让他能参与核心创作。
拍摄间隙,饰演童年女主角的小演员,一个扎着羊角辫、眼睛像黑葡萄似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到陈默椅子旁,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副导叔叔,你疼吗?”没等陈默回答,小姑娘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彩色玻璃纸折成的小星星,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受伤胳膊的吊带上:“妈妈说,幸运星能赶走痛痛!送给你!”
那颗小小的、闪着廉价却纯粹光芒的糖纸星星,静静地躺在陈默的吊带上。他怔怔地看着,许久,才用没受伤的右手,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颗星星。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忙碌的片场,落在远处正在和摄影师低声讨论的祁宴和林溯身上。那两人并肩站在一盏柔光灯旁,光影勾勒出他们默契的轮廓,仿佛自成一方天地,沉静而强大。
陈默低下头,看着那颗小小的糖纸星星,又看看笔记本扉页上那艘泛黄的旧糖纸船和“光在潮生处”的字迹。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再是当年偷偷塞糖时卑微的祈盼,也不是带着恨意归来时的扭曲,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重新找到归途的平静。
江南的雨还在下,的空气里,青苔在古老的墙缝里无声蔓延。片场里,灯光亮起,镜头转动,演员就位。
“《潮生》第37场第2镜,A!”林野沉稳的声音穿透雨幕。
林野的目光透过监视器,专注地捕捉着画面里流淌的情感和故事。他的腕间,那串琉璃珠在片场灯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温润而坚定的光芒。珠子里封存的糖纸船剪影,仿佛正乘着这江南的雨声和光影的河流,驶向一个名为“新生”的彼岸。而这一次,船上承载的,不再是一个人孤绝的恨与光,而是一群伤痕累累却依旧选择扬帆的人,共同追寻的、潮水初生处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