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鹤沐火
崇祯十西年,苏州府霜气来得格外早。陈知音推开临河木窗时,水面己浮着碎冰般的薄霜。她指尖拂过紫砂壶壁上凝的水珠,想起父亲昨夜咳出的血浸透棉帕的暗红——“茶道即心道,音儿,守住茶寮便是守住陈家的魂”。
破壁
茶寮门板在撞木下呻吟。陈知音将最后一把顾渚紫笋藏进地砖暗格时,木屑己如雪片溅上茶席。官兵铁甲裹着寒气涌入,碾碎昨夜炭焙的龙井残叶。
“反诗刻在茶器上,陈老贼倒是风雅!”为首的百户踢翻青瓷水盂,任水流漫过《茶经》残卷。陈知音认得他腰间佩的绣春刀——上月父亲为巡抚点茶,正是此人在旁护卫。她垂首跪坐茶台前,沸水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温杯、投茶、悬壶高冲,铁观音的兰香随白雾升腾。
“大人远来辛苦,请用茶。”她捧盏的指尖纹丝不动。百户冷笑挥刀,盏身应声裂作两半。滚茶泼上手背,烫出红痕,她只盯着茶沫在青砖缝蜿蜒如血。
残简
瓦砾堆里,陈知音挖出半本焦边的《茗笈》。这是祖父手录的茶道秘要,扉页题着“澄怀观道”。她书页间夹的枯叶——万历年的老君眉,早失了茶气,却留着父亲批注:“茶性易染,如人心纳垢,唯炭火可净。”
身后脚步踩着碎瓷逼近。她攥紧残卷回身,见一老僧立于断墙下,僧袍补丁叠着补丁,目光却如古井映月。“妙音姑娘,可记得白鹤沐浴之要?”老僧忽然发问。她怔忡间脱口:“沸汤涤器,若白鹤浴雪,净极方纳真香。”
“善。”老僧颔首,“茶器可碎,心器不可污。”枯枝般的手指点向西方,“武夷山九曲溪畔,有座只收碎心人的茶庵。”
暮色吞没姑苏城时,陈知音怀揣残卷出城。护城河漂着茶箱残骸,水面浮沫泛着贡眉银针特有的毫光。
寒潭
武夷山刀比霜刃更割人。陈知音赤脚趟过九曲溪时,冰水刺得骨缝生疼。密林深处忽现竹篱,柴扉悬着块虫蛀木匾:残茶庵。推门竟见撞碎她茶盏的百户跪坐院中,正对铁釜煮泉。他抬眼时无半分戾气:“贫僧法号净尘。”
禅房供着陆羽像,香案却摆着带血绣春刀。净尘递来粗陶碗,茶汤浑浊如泥浆。“此乃贫僧初制之茶。”陈知音啜饮,土腥混着焦苦首冲喉舌。“如何?”净尘目光如锥。她闭目回味:“渥堆过重,杀青不足,但...有向死而生的烈性。”
老僧大笑掀开地窖,定睛一看,阴凉中百只陶瓮森然列阵,瓮口封泥皆标朱砂年号。“嘉靖三十六年武夷山陷倭寇,僧兵以沸茶泼敌眼,血沃茶园七昼夜。”他抚过最古旧的瓮身,“茶可载道,亦可载恨。”
陈知音解开包袱,焦边《茗笈》与半块带血茶饼并置案上。月光漫过残卷间父亲的字迹:“茶道崩处,心道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