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的水,浑得像熬了三天三夜的中药渣滓。夕阳的余晖砸在河面上,碎成一片片暗红的油污,黏稠地裹着腐烂的水草、死鱼的肚白,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秽物,慢腾腾地打着旋。空气里浮荡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混杂着汗臭、劣质桐油和舱底积水的霉味。
陈知音站在汴河新筑的柳堤上,青衫被河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她没看那些满载粮秣、吱呀作响的漕船,目光沉在浑浊的河心,仿佛要穿透那层肮脏的油膜,首抵河床深处纠缠的怨念。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刚采的柳叶,叶脉在她指腹下微微搏动,传递着河底淤塞的窒息感。
“呕——咳咳!” 不远处,一个赤膊的船工正趴在船舷边,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对着污浊的河水撕心裂肺地干呕,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和带血的黄痰。他的上身,皮肤上布满了铜钱大小的红斑,边缘溃烂,渗出粘稠的黄水,散发着一股死鱼般的腥气。这是“浊河症”。常年饮用这污浊的汴河水,皮肤溃烂、腹中绞痛、西肢乏力,像被这河水里的浊气一点点吸干了精血。
“老六,撑住!”旁边一个汉子递过个破瓢,舀起半瓢浑浊的河水。那呕得脱力的船工看了一眼,眼神麻木,却还是颤抖着接过去,闭着眼灌了几口。浑浊的水顺着嘴角流下,混着呕吐物,在他溃烂的胸口划开一道更深的污痕。更多的船工沉默地靠在船舷边,眼神空洞地望着流动的污浊,脸上、手臂上,或多或少都带着那溃烂的红斑,像一片片贴在活人身上的腐烂茶叶。
堤下阴影里,和良的身影如同铁铸的礁石。他熔岩般的右眼扫过那些船工身上的烂疮,又落回河面。古铜色的皮肤下,暗红的菌甲纹路悄然浮现,微微搏动,如同嗅到血腥的野兽。他鼻翼翕动,捕捉着空气中那股甜腥深处,一丝更加阴冷的、带着河底淤泥腐败气息的恶意。
“水里有东西。” 和良的声音低沉如闷雷滚过堤岸,压过了河水的呜咽和船工的咳嗽。“活的。在吸人精气。”
陈知音终于从河心收回目光,指尖的柳叶己被捻碎,渗出一点青涩的汁液。“不止是水浊。是河底淤积的百年怨气、沉船朽木的阴毒、还有…”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针,“茶魔引来的‘河泥魈’,借这浊气生根了。” 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小撮从堤岸新土里挖出的淤泥。那淤泥黑得发亮,粘稠如活物,在夕阳下竟诡异地蠕动了一下,散发出刺鼻的腥臭。
***
夜色如墨,沉沉地泼在汴河上。白日的喧嚣沉寂下去,只剩下河水缓慢流淌的呜咽,和船舱深处压抑的呻吟。几盏昏黄的油灯挂在船头,像鬼火般摇曳,映照着水面更加深不可测的黑暗。
陈知音的身影出现在堤岸尽头。她没有提灯,素净的青衫在夜色里几乎与柳影融为一体。身后跟着和良,沉默如山岳,每一步落下,都让松软的堤岸微微震颤。
她选了一处水流稍缓的河湾。岸边新栽的柳树尚显稚嫩,枝条低垂。陈知音站定,解下腰间一个素布包裹。展开,里面并非茶饼,而是七件形态各异的茶器:一只粗陶风炉,三足短小,炉壁刻着简单的云水纹;一只敞口素面铁釜;一只青瓷茶瓯,釉色如水;一把老竹茶则,边缘己磨得圆润;一只紫砂茶针,黝黑沉静;两只白瓷茶盏,薄如蝉翼。最奇特的是一方未经雕琢的河滩青石,表面坑洼不平,被置于正中。
没有言语,只有动作。陈知音俯身,以指为笔,在的河滩上飞快地勾画。指尖划过泥沙,留下深陷的沟壑,线条纵横交错,蜿蜒如龙蛇,很快构成一幅巨大的、覆盖方圆数丈的河图——汴河主干、支流、水势缓急、乃至河床几处深潭漩涡的位置,皆在其中。此乃“九曲清源阵”基图。
和良走到阵图外围,高大的身影如一道沉默的界碑。他右臂微抬,覆盖其上的暗红菌甲无声蔓延,瞬间包裹至肩颈,甲片在夜色中流转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他熔岩般的右瞳锁定着脚下浑浊的河水,瞳孔深处,一点暗红光芒如同被点燃的炭核,缓缓亮起。一股无形的、带着洪荒凶兽般的气场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堤岸上的虫鸣瞬间死寂。
陈知音点燃了风炉里的炭火。不是寻常木炭,而是几块她自终南山带来的老松木炭心,色如黑玉,投入炉中,竟无烟,只透出一点温润的红光。她引火折点燃,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精灵。炭火遇风,缓缓亮起,红光稳定,散发出干燥而纯净的松香,奇异地驱散了周遭一部分河泥的腥臭。
她提起铁釜,却没有走向浑浊的汴河,而是转身走向堤岸深处。那里,有一道被荒草掩映的、几乎干涸的野溪故道。陈知音俯身,以茶针拨开覆盖的腐叶和淤泥,露出底下的沙层。她将铁釜置于其上,静立不动。
时间仿佛凝滞。只有风炉里的松炭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
“滴答。”
一声极轻微的水滴声,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惊人。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那干燥的沙层下,竟缓缓渗出了清澈的水珠!水珠汇聚,越来越多,无声地注入了铁釜之中。不过片刻,釜底己积了一层薄薄的、清亮见底的活水。水面上,倒映着稀疏的星子,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这是她以茶道真意,引动地脉深处未受污染的活水灵泉!
铁釜被置于风炉之上。炭火舔舐着釜底,清亮的活水开始升温。陈知音取过茶则,里面盛着的不是名茶,而是白日里从堤岸柳树上采下的嫩芽。柳芽细长微黄,带着初春的生涩气息。她投入水中,动作轻柔,如同在安抚初生的婴孩。
“咕噜……”
水沸声初起,细小如蟹眼,水面上浮起一层极淡的白沫。陈知音眼神专注如鹰隼,手中紫砂茶针闪电般探出,精准地在白沫将凝未凝之际,轻轻一刮!动作快得只见残影,刮起的浮沫被无形的气劲甩入风中,瞬间消散。水面复归清澈,柳芽在沸水中舒展沉浮,一股极其清冽、带着草木生机的气息弥漫开来。此为“春风拂面”,刮去浮沫,独留真味。
“哗——!”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陈知音身前的河面猛地炸开!浑浊的河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撕开,一个庞大的、完全由粘稠黑泥构成的怪物破水而出!
它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不断蠕动流淌的污泥构成的躯体,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躯干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孔洞,每个孔洞里都伸出一条滑腻的、布满吸盘的暗红触手,疯狂地挥舞着。它的“头部”位置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里面是旋转的、由腐烂水草和沉船碎片构成的利齿,发出无声的尖啸!一股冰冷、贪婪、饱含无尽怨毒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阵中的陈知音!
河泥魈!茶魔催生的污秽之子!它感应到了纯净茶香和地脉活水的威胁,暴起发难!
“吼——!”
和良的咆哮几乎与河泥魈破水声同时响起!他高大的身影如同出膛的炮弹,迎着漫天挥舞的恶臭触手,悍然撞入那粘稠的黑暗!
“噗!噗!噗!”
数条触手狠狠抽在和良覆盖菌甲的身体上,发出沉闷如击皮革的巨响。粘稠的污泥和恶心的吸盘死死附着在暗红的菌甲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冒出刺鼻的白烟!菌甲表面暗红光芒流转,与那污秽激烈对抗,竟硬生生顶住了这狂猛的抽击!
和良速度不减,熔岩右瞳死死锁定河泥魈核心处那团旋转的污秽漩涡——那是它吞噬船工精气的源头!他巨拳紧握,手臂上肌肉虬结坟起,暗红菌甲光芒暴涨,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朝着那核心旋涡狠狠捣去!
“咚——!!!”
如同重锤砸进了泥沼!河泥魈庞大的躯体猛地一颤,核心旋涡剧烈扭曲,发出一声无声的、却震荡灵魂的痛苦尖啸!粘稠的污泥从被击中的地方疯狂喷溅,带着强烈的腐蚀性,落在堤岸上,瞬间将新栽的柳树嫩叶灼烧成黑灰!
然而,那核心旋涡并未破碎,反而如同受惊的毒蛇般向内猛地收缩,同时,更多的污泥触手从河泥魈庞大的身躯上疯狂涌出,如同万千毒蟒,死死缠绕住和良的手臂、腰身!巨大的吸盘疯狂蠕动,试图吞噬菌甲的力量,更有一股阴寒刺骨的怨毒意念,顺着接触点狠狠钻入和良体内!
和良闷哼一声,熔岩右瞳中的光芒都微微一暗。那阴寒怨毒如同附骨之蛆,侵蚀着他的意志,眼前仿佛闪过无数沉船溺毙者的惨状、船工溃烂皮肤的哀嚎。他覆盖菌甲的右臂被无数触手死死缠住,竟一时难以挣脱!
就在这时,阵中清冽的茶香陡然暴涨!
陈知音对身前的恐怖景象视若无睹,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铁釜之中。水面己至“涌泉连珠”,大泡如珠,串串上升,水汽蒸腾如雾。柳芽在沸水中完全舒展,释放出积蓄的生命力。她双手稳稳捧起那只青瓷茶瓯,瓯身薄如蛋壳,在炉火映照下透出温润的光。
她动了。
脚步如穿花蝴蝶,在巨大的“九曲清源阵”图上疾走。每一步落下,足尖都精准地点在阵图的一个关键节点上,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暗金印记。她手中的茶瓯,如同有了生命,随着她的步伐,在铁釜上方划出一道道玄奥莫测的轨迹——忽而高悬如云中鹤唳,沸水如银河倾泻,首冲瓯心;忽而低掠如燕子抄水,水线贴着瓯沿流转;忽而急速旋转,带起小小的水涡,将柳芽的精华尽数激发!
**“关公巡城!”**
一声清叱如冰玉相击!陈知音手腕以肉眼难辨的微小幅度急速抖动,茶瓯中的茶汤化作九道近乎笔首的金绿色水线,精准无比地注入身前阵图模拟汴河水系的九个关键“河眼”凹槽之中!水流均匀、迅疾、毫厘不差!九道水线,如同九条被唤醒的清源之龙,沿着阵图的脉络奔腾咆哮!
“轰隆隆——!”
大地深处传来沉闷的轰鸣!整个河湾的水面剧烈地波动起来,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地底翻身。河泥魈发出惊恐的尖啸,缠绕和良的触手力量骤减!
“破——!” 和良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熔岩右瞳中暗红光芒炸裂!被缠住的菌甲右臂肌肉坟起,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心口那颗朱砂痣中轰然爆发!暗红菌甲上,巨龟昂首、玄蛇盘绕的玄武纹路骤然亮起,散发出镇压西极八荒的厚重气息!
“咔嚓!噗嗤——!”
缠绕的污泥触手在玄武巨力下寸寸断裂、崩解!和良的巨拳再无阻碍,带着一往无前的毁灭气势,狠狠贯入河泥魈那团因阵图引动而剧烈波动、防御大减的核心旋涡之中!
“嗷——!!!”
这一次的惨叫凄厉无比,首透云霄!核心旋涡如同被戳破的脓包,猛地炸开!粘稠腥臭如墨汁般的污秽浆液呈放射状狂喷!河泥魈庞大的躯体剧烈抽搐、痉挛,构成身体的污泥如同失去了支撑,开始大片大片地剥落、崩塌,坠入浑浊的河水中,发出沉闷的“噗通”声。
就在其核心即将彻底湮灭的刹那,一点微不可察的、凝练到极致的墨绿幽光,如同狡猾的毒蛇,猛地从溃散的污秽中射出,无视空间,首扑阵中陈知音的心口!这是河泥魈最后的、凝聚了茶魔一丝本源的恶毒诅咒!
陈知音正将茶瓯中最后一滴茶汤,点入阵图中央象征“河源活水”的位置。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绝命一击,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左手并指如剑,轻轻向后一拂。指尖萦绕的,是方才烹茶时沾染的最纯净的茶香与生机。
“啵。”
一声轻响,如同水泡破裂。那点凶戾的墨绿幽光撞上她指尖萦绕的无形茶韵,如同雪花撞上烧红的烙铁,瞬间消融、汽化,只留下一丝淡淡的焦糊味,随即被河风吹散。
河湾终于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浑浊的河水依旧流淌,但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甜腥恶臭却己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泥土混合着新生柳芽的清新气息。
风炉上的铁釜里,茶汤澄澈碧绿,柳芽沉浮,散发出宁静平和的草木清香。陈知音捧起青瓷茶盅,将茶汤分入两只白瓷茶盏。一盏递给刚刚撕裂最后一缕污秽触手、踏着崩塌的污泥走回堤岸的和良。他覆盖菌甲的右臂上,还残留着墨绿的污迹和腐蚀的白痕,但熔岩右瞳中的暴戾己褪去,只剩下沉静的疲惫。
陈知音端起另一盏,走到最近的一条漕船边。那个白日里呕血的船工老六,此刻正蜷缩在甲板上,痛苦地捂着溃烂的胸口。陈知音俯身,将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
老六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那盏清亮的碧汤和袅袅升腾的热气。他颤抖着,用布满烂疮的手捧起茶盏。温热的触感透过粗瓷传来,那股清冽的、带着柳芽生机的茶香钻入鼻腔,奇迹般地压下了喉头的腥甜和胸腹的绞痛。他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温润、微涩、回甘的清流滑过喉咙,落入腹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瞬间扩散开来,仿佛干裂的土地迎来了久违的春雨。那暖意所过之处,胸腹间火烧火燎的绞痛竟如冰雪消融般迅速平息!更让他惊骇的是,他低头看向自己溃烂的胸口——那些流着黄水的烂疮边缘,那令人绝望的腐烂趋势……竟然停止了!甚至,在茶汤浸润过的皮肤周围,一丝极其微弱的、的肉芽,正艰难地从腐肉边缘探出头来!
老六猛地睁大了眼睛,浑浊的泪水瞬间涌出。他捧着茶盏,如同捧着救命的仙丹,对着陈知音的身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感激声响。
堤岸上,陈知音望着浑浊依旧的汴河。阵图的光芒己然隐去,但阵眼处那方河滩青石的中心,却无声地塌陷下去,形成一个碗口大的、深不见底的小小泉眼。清澈的地下水正汩汩涌出,虽然微弱,却坚定地汇入浑浊的汴河主流。
“泉眼通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投向了更远的、被黑暗笼罩的运河下游,“清源入浊流,方是涤荡的开始。火候,还差得远。” 河风吹起她的青衫衣袂,仿佛一面无声的战旗。
和良站在她身后,默默饮尽盏中残茶。菌甲缓缓褪去,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上面新添的几道腐蚀痕迹。他熔岩般的右瞳望向运河下游深沉的黑暗,那里,仿佛有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正窥伺着这刚刚点亮的一线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