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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上的人，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的眼瞳，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像淬了寒冰的刀锋，锐利、冰冷、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和……铺天盖地的茫然！
那眼神陌生得让王桂芬心头一悸，伸出去想碰触的手僵在了半空。
苏秀云的目光毫无焦距地扫过低矮黢黑的房梁，糊着旧报纸的土墙，最后落在王桂芬那张刻满风霜、写满担忧和惊喜的脸上。
她的眉头痛苦地蹙紧，仿佛有无数尖锐的碎片在脑子里疯狂搅动、冲撞。
炮火连天，硝烟弥漫，冲锋的号角混合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冰冷刺骨的河水漫过口鼻……枪的后坐力狠狠撞击着肩膀……一张年轻、憨厚的脸对着她傻笑……一个软乎乎、带着奶香的小身子在她怀里乱钻……尖锐的刹车声、刺眼的车灯、身体被重重抛飞的剧痛……
前世今生、战场硝烟与锅碗瓢盆，铁血峥嵘与柴米油盐，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记忆如同两条狂暴的河流，在她脆弱的意识里轰然对撞！
剧痛让她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脸色惨白如纸。
“秀云！秀云你怎么了？别吓娘啊！”
王桂芬吓得魂飞魄散，扑到炕边，声音都变了调。她粗糙的手紧紧抓住儿媳冰冷的手，“是不是疼？哪里难受？建国！建国啊！” 她慌乱地朝门外喊，想起儿子去了队部。
“奶……奶奶？” 一个怯怯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小嗓子在门口响起。
五岁的小峰光着脚丫子站在门槛边，小手揉着惺忪的睡眼，显然是被吵醒了。他看着炕上睁开眼却表情痛苦的妈妈，和惊慌失措的奶奶，小嘴一瘪，带着哭腔：“妈妈……妈妈醒了？她……她是不是很疼啊？”
小孙子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苏秀云意识里那混乱的风暴。她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落在小峰那张挂满泪痕、充满恐惧的小脸上。
那眼神里的冰冷锐利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母亲的痛楚和温柔取代。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小……峰……”
王桂芬见她眼神变了，似乎认出了儿子，悬着的心稍稍落回一点，但依旧揪得死紧。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秀云，别急，慢慢来，娘在这儿！娘在这儿呢！” 她一边安抚着，一边手忙脚乱指使林老栓去倒水。
苏秀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惊涛骇浪般的混乱己被她强行压下，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一种极力掩饰的陌生感。
她尝试着动了动脖子，目光下意识地在小小的屋子里搜寻，掠过缩在门口抽泣的小峰，掠过焦急的王桂芬，掠过门口阴影里被惊醒、正慌忙的林老栓……唯独，没有那个总是黏在她边的小身影。
“芝……” 她喉咙干裂，费力地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眼神带着询问看向王桂芬。
王桂芬刚端来半碗温水，用小勺子小心地喂到她唇边，闻言愣了一下，随即道：“芝芝？哦，那丫头在里屋睡午觉呢！睡得可沉了，刚才还……”
她下意识地转头朝里屋门口望去——门帘静静垂着，里面悄无声息。
就在这时，林建国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原来是小峰跑出去喊他了。
“秀云！秀云你醒了？！”
他扑到炕边，激动得语无伦次，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泪水，想去碰妻子又怕弄疼她，手悬在半空抖得厉害。
苏秀云的目光落在这个年轻、憔悴却满眼都是自己的男人脸上，心底深处的暖流和审视再次激烈交锋。
最终，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扯出一个虚弱到极点的笑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建国。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林建国抹了把脸，声音哽咽。平时秀云都是叫他二哥的，但是巨大的喜悦暂时冲散了一切疑虑。
“建国，快，再倒点水来，秀云渴坏了！”
王桂芬催促着，把碗递给儿子。林建国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喂水。
苏秀云顺从地抿了几口水，干涸的喉咙得到些许滋润。
然而，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安感，却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她微微偏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垂着的里屋门帘。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
属于猎人的敏锐首觉，和久经沙场培养出的对危险的预判，在她苏醒的混乱意识中尖锐地鸣响起来！
芝芝……这么大声响……她真的在安稳地睡觉吗？还是……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野草般疯长。她猛地想起混乱记忆中，她似乎听到那孩子似在她旁边嘀嘀咕咕……又似乎听到过“砖窑”、“钥匙”这样模糊的、不成句的词语碎片……这些碎片在剧烈的头痛中一闪而过，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不祥的预兆！
村西！废砖窑！那个大人孩子都避之不及的鬼地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苏秀云瞳孔骤缩！
“芝芝……芝芝！”
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猛地撑起上半身，嘶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穿透力，迫切喊了出来，“芝芝——！”
安静的空气，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声嘶喊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身体软软地倒回枕上，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剧烈起伏。但那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里屋的门帘方向，里面燃烧着焦灼的火焰。
“芝芝？” 林建国和王桂芬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懵了。
“芝芝不是在里屋睡……” 王桂芬下意识地反驳，但话说到一半，自己也意识到不对劲了。这动静，连隔壁屋的老栓和小峰都惊动了，里屋怎么会一点声响都没有？
一股寒气瞬间笼罩了王桂芬的心头。她猛地起身，几步冲到里屋门口，“刷啦”一声掀开了门帘！
空荡荡的凉席上，只有一个小枕头歪在那里。哪里还有林芝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