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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青松县衙后堂敞开的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几道长长的光带。
光带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浮沉、旋转。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干燥墨汁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混合的气息。
安静得能听见窗外老槐树偶尔飘落枯叶的细微“沙沙”声。
许默就坐在窗边的书案后，背脊挺得笔首，却并不显得僵硬。
在房间内，他换回了那件洗得有些发白衣衫，与他年轻的面容和过于沉静的眼神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摊开在面前的一本厚册子上——《大梁律》。
纸张泛黄，边角卷曲，墨字沉甸甸地排列着，每一笔都透着冰冷和不容置疑的重量。
他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捻过一页，指尖划过纸面，发出极轻微的“沙”声。
目光逐字逐句扫过那些关于“六杀”（谋杀、劫杀、故杀、斗杀、误杀、过失杀）的繁复条目和对应的刑罚。
从斩绞到流徙杖笞，字里行间弥漫着铁锈和血腥的气息。
这本是前任师爷留下的旧书，许默却翻看得极熟，仿佛要将这些生硬冰冷的条文刻进骨子里。
穿越前的记忆碎片偶尔会尖锐地刺入脑海。
明亮的教室，图书馆高耸的书架，还有父母模糊而遥远的面容……
他倔强地摇了摇头，强迫那些纷乱的影像退散。
现在，这里才是现实。
冰冷、坚硬、充满了无法预知的规则与危险。
林家人给予的庇护和温暖，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突然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脚步声带着少女特有的轻盈活力，踏在回廊的石板地上，嗒嗒嗒地响着。
“许大哥！”
声音清亮，带着点奔跑后的微喘，人未至，声先到。
许默捻着书页的手指顿住了。
随即，他合上厚重的《大梁律》，动作不疾不徐，并整理好自己的思绪。
他抬起头时，脸上那层因过度专注而显得疏离的薄冰己经悄然化开，露出一丝微笑。
目光迎向门口，那里，一个穿着鹅黄色衫子、梳着双丫髻的少女，一手提着个精巧的竹编食盒，一手扶着门框，探进半个身子来。
正是林千秋。
她脸颊跑得红扑扑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盛满了笑意，首首地望着他。
“许大哥，看我给你带什么来啦？”
林千秋献宝似的将食盒提高些，跑到书案前，带着一股秋天干燥清爽的空气和少女身上特有的、淡淡的皂角清香。
“城东‘福记’的栗子糕！刚出锅的！我排了好长的队呢！”
竹编食盒的盖子掀开，一股带着焦糖和栗子特有清甜的气息立刻弥漫开来。
几块方方正正、色泽金黄的栗子糕整齐地码在油纸上，表面还泛着刚出炉时特有的光泽和细微油润。
许默看着那糕点，又看看少女期待而略带得意的眼神，心头微微一暖，像被这秋阳晒透了一般。
他伸出手，捻起一块，入手微温松软。
指尖传来带着颗粒感的触感。
“多谢千秋。”
他声音不高，带着一贯的温和，咬字清晰，却总比常人慢上半拍，似乎每一个音节都经过无声的斟酌。
“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林千秋连连摆手，顺势在书案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托着腮，眼睛弯成了月牙，说道。
“爹爹说你整日对着这些老古董册子，人都要闷坏了，该吃点甜的醒醒神。快尝尝，还热乎着呢！”
许默依言咬了一口。
糕体入口即化，栗子泥的绵密清甜瞬间在舌尖漾开。
混着焦糖的微苦回甘，温热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心口那点因律法条文而生的冷硬。
他慢慢咀嚼着，感受着这份实实在在的甜暖，目光落在林千秋因奔跑而微微汗湿的鬓角上。
“味道很好。”
他咽下糕点，真心实意地说。
林千秋脸上的笑容更盛，正要再说什么，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次脚步声沉稳有力，落地有声，带着一种利落节奏。
“许兄！果然在这儿用功呢！”
人随声到，林千文难得穿着常服大步走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目光扫过书案上的食盒和栗子糕，又落在妹妹脸上，故意板起脸，说道。
“好哇，千秋，又拿点心贿赂你许大哥？咋不给你亲哥留一份儿？”
“哥！”
林千秋不满地嘴，狡辩道。
“许大哥伤刚好嘛！再说了，你想吃自己去买呀！”
林千文哈哈一笑，不再逗她，转向许默，正色道。
“许兄，别看书了。收拾一下，马上跟我走一趟。”
许默放下手中的半块栗子糕，看着林千文，眼神带着询问。
“是马员外家。”
林千文解释道，语气轻松。
“城西马成宗马员外，今日续弦，大喜的日子，在府里大摆筵席。他老人家一贯乐善好施，修桥铺路，冬施粥夏舍药，在咱们青松县口碑极好。这不，给衙门里也下了帖子，请父亲和我过去喝杯喜酒。父亲特意说了，让你也一同去，沾沾喜气，也换下心情。”
“马员外？”
许默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个名字。
印象中确实听过几次，都是与“善人”、“积德”之类的词连在一起。
他点点头，说道。
“好。”
“等等！我也要去！”
林千秋一听，眼睛顿时亮了，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拉住林千文的袖子摇晃，撒娇道。
“哥，带我去嘛！我也想去看新娘子！听说热闹得很！”
林千文面露难色，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头顶。
“别闹。爹说了，那是婚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跑去凑什么热闹？人多眼杂，规矩也多，不方便。乖乖在家待着。”
“哼！”
林千秋小脸一垮，松开手，悻悻地坐回椅子，别过脸去，气鼓鼓地说道。
“爹偏心！就许你们去沾喜气，不许我去看热闹！”
她眼巴巴地看向许默，似乎想寻求支持。
许默对上她委屈的眼神，顿了顿，温声道。
“婚宴冗长，规矩繁琐。在家……清静些。”
他虽理解少女的好奇，但也觉得林世忠的顾虑在理。
这时代，想是规矩多，终究不便。
林千秋看看哥哥，又看看许默，知道没戏，小嘴撅得更高，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她气鼓鼓地瞪了林千文一眼，小声嘟囔。
“不去就不去！稀罕呢！”
说罢，扭过头，只留给他们一个写满不高兴的后脑勺。
林千文无奈地朝许默耸耸肩，用口型无声说了句“小孩子脾气”。
许默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他将食盒盖子小心盖好，又把那半块没吃完的栗子糕也放回盒中，推到林千秋手边。
“点心，很好。”
他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又补了一句。
“多谢。”
林千秋没回头，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那点小脾气似乎被这点心和她许大哥难得的温言软语抚平了些许。
“走吧，许兄，时候不早了。”
林千文招呼道。
许默起身，换了身新衣，将那本沉甸甸的《大梁律》轻轻推到书案内侧不易碰到的位置。
他随林千文走出大门，将身后那少女小小的赌气身影，留在了渐斜的光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