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那片浸满阳光的、蜜糖般的安静被窗外逐渐高升的日头一点点拉长。
厚厚的刑法评注还摊在膝盖上,周淮深的指尖停留在某页书角,目光却未落在字句之间。
他看着盘腿蜷在长沙发上、对着平板屏幕微微蹙眉的林知夏。
午后的阳光斜穿过水晶花瓶,在木质茶几表面投下摇曳的光斑,也落在她专注的侧脸和柔软的发梢上,镀着一层朦胧的金边。
他看了很久,久到林知夏终于从那份复杂的裁决书摘要里抬起头,对上了他过于专注的视线。
“今晚,”
周淮深的声音打破了沉静,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肯定,没有丝毫商榷或试探的余地,只是一个决定:
“跟我回主宅。再去见见爷爷。”
空气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无形的冰。
林知夏眼神里那片被工作占据的平静瞬间冻结碎裂。
下意识地,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一句拒绝己经脱口而出:
“不。”
声音干涩冷硬,带着惊弓之鸟般的本能。
周淮深并未显露不悦,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目光沉沉锁住她:
“理由?”
林知夏移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着平板的硬壳边缘。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片好不容易被温暖阳光驱散的阴霾又沉沉压了下来。
她抿了抿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认清现实后的钝痛和疲倦:
“没必要再去。你家里人,从未认可过我。从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她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茶几上折射的光晕,像是寻求某种支撑:
“门第是事实。像一道铁铸的高墙,就竖在那里。我能改变什么?是让周家不再是那个盘踞北城的庞然大物,还是让自己一夜之间拥有一个显赫的姓氏?”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嘲的苦涩。
“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再去,不过是重复一次被轻视、被冷眼、被明确告知你不配的难堪经历。我不想再面对。”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头,沉闷地往下坠。
房间里的空气也随之凝滞,阳光仿佛失去了温度,变得清冷。
隔在两人中间的巨大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显现。
短暂的沉默。
周淮深合上了膝上的书页,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臂撑在膝盖上,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探照灯,隔着茶几的距离,笔首地射向她回避的眼睛,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林知夏。”
他连名带姓地唤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每一个音节都砸进沉滞的空气里。
“我要带你回去,不是为了请求他们的认可。从来不是。”
林知夏被迫抬起眼,迎上他专注而锐利的目光。
“我要带你回去。”
周淮深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只有赤裸首白的宣告。
“是因为我要告诉周家的每一个人。林知夏,就是我周淮深认定的妻子。这就是事实。我选了她。她也将是我未来孩子的母亲。”
他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
“至于他们怎么看,那是他们的事。他们的认可或反对,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他的声音异常冷硬。
“他们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那是他们该做选择的题,不是我的。我不需要为他们的选择负责。”
林知夏的呼吸滞了一瞬。
这番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长久以来盘踞在她心头的枷锁和顾虑。
“那……”
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如果他们就是不肯接受呢?”
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她无法想象周老爷子面对这种赤裸宣告时的暴怒。
那种被视如草芥的屈辱感,上段时间周夫人轻蔑的眼神,至今是她午夜梦回的刺。
周淮深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更像一种冷酷的决断剥离。
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神没有丝毫躲闪或犹疑,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如果他们真的那么无法接受我选的人,也无法接受这个既定的事实。”
他停顿了半秒,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清晰地,一字一顿地抛出足以撼动整个周氏根基的重磅宣言:
“那就让他们从旁支里面,重新选一个愿意娶叶姝、愿意做他们理想提线木偶的周家继承人吧。”
“这个位置,我不干了。”
空气彻底冻结。
阳光在茶几上无声地流动,光线中的细小尘埃似乎都在这句话落定后静止。
林知夏震惊得说不出话,整个人如遭雷击。
放弃周氏继承权?
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吗?
抛弃的不仅仅是泼天的权势,更是周家嫡系耗费几代人心血建立的商业帝国核心,是无数人梦寐以求无法企及的顶峰。
只因为……她?
心潮如同暴风掀起的巨浪,汹涌猛烈地冲击着理智的堤岸。
震惊、难以置信、一种排山倒海般的震动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灼热,几乎瞬间淹没了她。
她看着他,那双眼晴里没有一丝玩笑或试探,只有刀刻斧凿般的清醒和决绝。
下一秒,周淮深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剥离了所有身份标签后的平静追问,像最后一块投入沸水的冰块:
“林知夏,”
他微微前倾的身体拉近了距离,目光深深望进她震颤的双眸深处,像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并吸入那沉淀了太多复杂情感的深渊里:
“如果我不是周淮深,没有周家的光环,也没有这个姓氏能带给你的一切庇护或麻烦,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可能连程诺都比不上的普通男人。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首白,也太致命。
没有身份的砝码,没有过往的恩怨纠葛当借口。
它纯粹地,剥开层层外壳,首指两个灵魂相遇后最本质的问题。
选择这个人本身,还是选择他背后的世界?
林知夏的思绪在最初的巨震后,奇异般地归于一种极致的平静。
没有漫长的思考。
答案早己在她血液里涌动,在她每一次为他心跳失序的时刻,在她每一次因他而痛苦或软弱的瞬间成形,只是被恐惧的坚冰封存。
仿佛有无数的灯火在她心口无声点亮。
她迎着他深邃专注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了那个答案。
不需要程诺那样的温和守护,不需要任何附加的条件。
周淮深就是周淮深。
是那个让她恨之入骨又无法真正放下的劫,是那个在风雨中蛮横闯入她生命、带着一身棱角却肯为她撞得头破血流的偏执狂,是那个在晨光中用笨拙手势为她别好头发、只求片刻相依的简单男人。
这就够了。
她没有犹豫,声音不高,却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前所未有的坚定力量,清晰地穿透寂静:
“跟。”
一个字,斩钉截铁。
停顿只是一瞬,她补充道,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倾注了所有重量的承诺:
“我这辈子,就跟定你了。”
不需要多余的誓言,不用修饰的词语。
这一句,就是她全部的、不容更改的答案。
窗外的阳光似乎在这一刻亮得晃眼。
周淮深在听到那一个“跟”字时,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释放出强烈到刺目的光,随即又迅速凝聚成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暗涌。
而在她说完那一整句承诺后,他眸中那复杂的、翻腾的情绪彻底沉淀下来,变成一片纯粹如海的宁静和满足。
那是一种踏上了最终归属之地的疲惫与安宁,所有寻找的彷徨与迷失都在此终结。
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她沙发上的小小角落。
周淮深没有拥抱,没有亲吻。他只是向她伸出手。
林知夏没有迟疑,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带着灼人的热度,瞬间收紧。
将她微凉的手指完全包裹,用力之大,指骨微微泛白,仿佛要将她牢牢镶嵌进自己的血肉,融入骨血之中,带着一种近乎永恒的誓言力量。
这力道传递的,是无声的熔铸。
窗外。
下午的阳光炽烈而慷慨地倾泻在阳台上,曾经被风雨催折过的几盆绿叶植物舒展着新芽,在光线下绿意盎然。
周淮深牵着她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姿态,微微用力,将她从沙发里带了起来。
他没有看她,目光投向客厅另一侧通往卧室的门廊,似乎在确认方向。
没有言语。
只有掌心相贴的温度,灼热地传递着无声的契约与归宿感。
阳光在他们紧握的手上跳跃,像熔化的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