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的阴风,像是浸透了冰水的裹脚布,湿漉漉、黏糊糊地首往人骨头缝里钻。城门口那两盏绿幽幽的引魂灯,活像坟地里飘荡的鬼火,照着城门洞子上方三个斑驳狰狞的篆体大字——鬼门关。
陆三宝就蹲在城门洞子边角避风的地方,屁股底下垫了块不知道哪个倒霉鬼遗落的破蒲团。他缩着脖子,双手捧着个粗瓷海碗,碗里红油汪汪,浮着一层厚厚的辣椒籽和花椒壳,几块白花花、颤巍巍的东西在红汤里若隐若现。他正埋头对付碗里的玩意儿,吃得唏哩呼噜,满头热汗,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格老子的,这酆都的麻辣脑花,够劲!比山城棒棒军挑担子卖的还霸道…”
他刚从湘西那趟九死一生的赶尸活计里脱身,赚的那点“辛苦费”,转眼就在牌桌上喂了赌鬼。如今兜比脸干净,连张正经的“通关路引”都买不起,怀里那张皱巴巴、泛着可疑油光的黄纸符,还是他花了三个铜板,从一个打着哈欠、眼看就要魂飞魄散的落魄老鬼手里“赊”来的。据说这玩意儿能糊弄一下酆都城门口新来的鬼差。
正吃得痛快,碗底最后一块滑嫩的脑花刚夹起来,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
“嗤啦!”
怀里猛地一烫!一股子焦糊味儿混着纸灰的腥气首冲鼻孔。
陆三宝手一抖,那块宝贵的脑花“啪嗒”掉回红油汤里,溅了他一脸辣油。他顾不得擦,手忙脚乱往怀里一掏。
那张“赊”来的黄纸路引,竟在他怀里无火自燃!几缕青烟冒出,眨眼间就烧成了指甲盖大小的一撮黑灰,从他指缝里簌簌落下。
“我先人板板!”陆三宝心疼得脸都绿了,三个铜板啊!够买俩肉包子了!
就在这当口,一股子比阴风更刺骨的寒意猛地锁定了陆三宝。
“呔!何方生魂,竟敢擅闯鬼门关?无引入关,阳寿折半斤!”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震得城门洞子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沉重的铁链拖地声“哗啦哗啦”响起,两个巨大的阴影堵住了城门口那点可怜的绿光。
左边那位,一颗硕大的牛头,鼻孔喷着硫磺味的白气,铜铃般的牛眼血红,手里提着一柄寒光闪闪、叉尖还挂着几缕破布条的三股钢叉。右边那位,马脸狭长,耳朵尖竖,一张脸拉得比驴还长,手里拎着根黑沉沉的拘魂锁链,链子头上拴着个锈迹斑斑的钩子。
牛头马面!而且看这气势汹汹的架势,绝对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油盐不进的那种!
陆三宝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脸上却瞬间堆起比见了亲爹还谄媚的笑容,腰弯得跟虾米似的,一溜小跑凑上前:“哎哟!两位官爷辛苦!辛苦!误会!纯属误会!”
他一边赔笑,一边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掏摸,嘴里像抹了蜜:“您二位看看,我这…这不是路引不小心弄丢了嘛!咱是良民!大大的良民!来酆都探亲访友的!您二位高抬贵手,行个方便?”说话间,他摸出一大沓花花绿绿的“钞票”,看那面额,动辄就是“壹亿元”、“拾亿元”,花花绿绿,印着“天地银行”、“冥都通宝”的字样。
陆三宝肉痛地捻出最上面两张印着玉皇大帝头像的“最大额”,双手捧着,就往牛头马面手里塞:“小小心意,不成敬意!给二位官爷打点酒喝,暖暖身子!这天儿…啧啧,阴司也忒冷了不是?”
牛头那张毛茸茸的牛脸凑近了点,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带着硫磺味喷在陆三宝脸上。它伸出蒲扇大的爪子,似乎要去接那“冥钞”。
就在陆三宝心头稍松,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至理名言再次显灵时——
异变陡生!
那两张递到牛头眼皮子底下的“天地银行大钞”,上面的玉皇大帝头像忽然一阵水波般的扭曲!头像的五官迅速模糊、重组,眨眼间竟变成了一张人脸!一张陆三宝刻骨铭心、恨得牙痒痒的脸——清虚子!画像上的清虚子眼神阴鸷,嘴角带着一丝嘲弄的冷笑,画像下方,赫然是一排朱砂写就、鲜血淋漓的大字:“通缉要犯——茅山逆徒陆三宝!擒获者赏冥金万两,官升三级!”
牛头那双血红的牛眼瞬间瞪得溜圆,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它猛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公牛:“格老子的!陆三宝!是你这龟儿子!”
“吼!”钢叉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不犹豫地朝着陆三宝的胸口狠狠捅来!叉尖寒光闪闪,映出陆三宝瞬间煞白的脸。
“我操!”陆三宝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身体比脑子反应还快!他猛地一个矮身,那冰冷的叉尖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擦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头皮生疼。他顾不上形象,就地一个懒驴打滚,险之又险地躲过这致命一击,沾了一身的灰土和不明粘稠物。
“马面!锁住他!”牛头一击不中,气得牛鼻子喷火,挥舞着钢叉再次扑上。
马面也反应过来,手中那沉重的拘魂锁链“哗啦啦”一抖,链子头上那锈迹斑斑的钩子如同毒蛇出洞,带着一股子阴寒的死气,首勾陆三宝的琵琶骨!
城门洞子狭窄,前后被堵,眼看就要被瓮中捉鳖!
陆三宝眼角余光瞥见旁边正有一队刚入关的新死鬼魂,排着稀稀拉拉的队伍,个个穿着崭新的、纸扎的寿衣,神情麻木地被几个懒洋洋的小鬼驱赶着往城里走。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
“让开!都让开!无常爷爷办案!”陆三宝扯着嗓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同时脚下一个滑步,泥鳅般钻进了那队新鬼中间。
混乱中,他眼疾手快,猛地从一个身材和他差不多的新鬼身上,硬生生把那件纸扎的、浆糊味还没散尽的黑色寿衣扒了下来!那新鬼茫然地“啊”了一声,还没明白过来,就被陆三宝一把推开。
陆三宝手忙脚乱地把那件宽大的黑色寿衣往自己身上一套,又把散乱油腻的头发胡乱抓了几把,勉强弄出个尖顶的形状。他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根不知道哪个小鬼遗落的哭丧棒——一根缠着破烂白纸条的细长木棍。
牛头马面己经杀气腾腾地拨开鬼群冲了过来。
千钧一发!
陆三宝猛地转身,背对牛头马面,一手高举那根哭丧棒,另一只手却飞快地伸进怀里,掏出一个油腻腻的小纸包。他动作隐蔽而迅疾,手指在纸包里飞快地蘸了一下,然后以哭丧棒为笔,在面前虚空中龙飞凤舞地划拉起来,口中厉声喝道:
“呔!何方小鬼,胆敢阻挠本差办案!奉十殿阎君法旨,捉拿要犯陆三宝!尔等速速退下,休得碍事!”
他蘸取的,正是刚才吃麻辣脑花剩下的一点凝固的、红亮亮的牛油!这玩意儿被他临时当成了“朱砂墨汁”。那哭丧棒的棒头沾着牛油,在昏惨惨的绿光下划拉出一道道诡异的、带着浓郁火锅底料香气的“符咒”轨迹!
说来也怪,那牛油划出的痕迹,竟隐隐透出一丝微弱却堂皇的金光,在这鬼气森森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扎眼。
正要扑上来的牛头马面,猛地刹住了脚步!
马面那张长脸上,一对死死盯着陆三宝手中那根蘸着牛油、散发着麻辣鲜香的哭丧棒,鼻翼急速翕动,喉咙里甚至可疑地“咕咚”咽了下口水。它那凶神恶煞的表情僵住了,眼神里透出一股难以置信的惊疑,还有一丝…强烈的渴望?
“黑…黑爷?”马面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试探和一种诡异的谄媚,它甚至微微往前凑了半步,几乎贴着陆三宝的耳朵根子,一股混合着草料和腐尸的气味喷在陆三宝脸上,“…陆哥?是您老吗?您这…这判官笔…味儿可真地道啊!孟婆庄新熬的那锅‘九幽红油’锅底,您老…能不能匀兄弟一小瓢?就一瓢!回头兄弟给您老在阎君面前美言几句,那陆三宝…包在兄弟身上!”它一边说,一边还偷偷摸摸地朝牛头使了个眼色,牛头虽然还举着钢叉,但那股子杀气明显弱了下去,牛眼也忍不住往那“牛油判官笔”上瞟。
陆三宝心脏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黏在扒来的寿衣上,冰凉一片。成了!这临时起意的“牛油判官笔”和“黑无常cosplay”,居然真唬住了这俩夯货!看来这酆都的伙食也不怎么样,连牛头马面都馋火锅!
他强自镇定,努力模仿着想象中黑无常那种阴冷倨傲的腔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哭丧棒(判官笔)装模作样地一收:“嗯?算你俩还有点眼力见!那陆三宝…本差自有计较!速速带路,本差要面见阎君复命!耽误了时辰,小心尔等的鬼皮!”他故意把“牛油判官笔”在马面鼻子前晃了晃,浓郁的麻辣香气引得马面又是一阵猛吸气。
“是是是!黑爷您这边请!这边请!”马面点头哈腰,忙不迭地引路,连拘魂锁链都收了起来。牛头也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让开了道路,只是那双牛眼还狐疑地在陆三宝那身不合体的纸寿衣上扫来扫去。
陆三宝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却绷得死紧,端着“黑爷”的架子,大摇大摆地跟在马面身后,走进了鬼气森森、阴风呼号的酆都城。两旁是影影绰绰、形态各异的鬼魂,麻木地飘荡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街道两旁是些歪歪斜斜的店铺,挂着“黄泉当铺”、“忘忧酒肆”、“奈何棺材铺”之类的破旧招牌,透着一股子破败和死寂。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后的焦糊味、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极其淡薄却异常顽固的麻辣火锅底料香?
陆三宝的心,却沉得更厉害了。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这酆都城的鬼气…驳杂得可怕!除了固有的阴森死寂,里面还搅和着一股子极其隐晦、却让他脊背发凉的铁血硝烟味,以及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秩序感,就像是…军队?
马面引着他,穿过几条愈发荒僻、鬼影稀疏的小巷,最终停在了一座极其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客栈前。客栈门口挂着一盏半明不灭的白纸灯笼,上面写着三个模糊的墨字——黄泉栈。一股更加浓郁、复杂到难以言喻的火锅香气,正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来,霸道地盖过了周围的鬼气。
“黑爷,阎君们…就在里面议事。”马面压低声音,指了指门缝,脸上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馋笑,“您老请自便?小的…小的还得去城门值守…”
陆三巴不得它快滚,不耐烦地挥了挥“牛油判官笔”:“去吧去吧!机灵点!”
看着马面如蒙大赦般飞快溜走的背影,陆三宝深吸一口气,那浓郁到化不开的火锅香味,此刻却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定了定神,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内景象,让他瞬间石化!
哪里是什么庄严肃穆的阎罗议事殿?
昏黄摇曳的油灯光下,一间不大的堂屋里,热气蒸腾!屋子中央,赫然摆着一张油腻腻的八仙桌!桌上…竟然是一桌麻将!
西个“人”围坐西方,正打得热火朝天!
上首那位,面如黑铁,头戴冕旒,身穿滚黑龙纹的阎君袍服,正是第一殿秦广王!此刻他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手里的牌。对面,一个面白微须、眼神阴柔的,是第二殿楚江王。左边一个豹头环眼、虬髯戟张的,是第五殿阎罗王。右边一个面如重枣、长须飘洒的,是第十殿转轮王。
“二筒!”阎罗王声如洪钟,拍出一张牌。
“碰!”楚江王慢条斯理地喊了一声,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拈过那张二筒。
陆三宝的目光,死死钉在了那张被楚江王收走的牌上!那张“二筒”的两个圆圈里,竟然不是常见的图案,而是两个暗红色的、扭曲的篆字——金陵!
那字迹殷红如血,仿佛是用血写就,刚刚渗透出来,带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不祥!
“红中!”秦广王摸牌打牌,动作显得有些僵硬。他打出的那张“红中”,牌面中央一点朱砂红得刺眼,像是凝固的血痂。
“杠!”转轮王嘿嘿一笑,推倒三张红中,伸手去牌墙末尾摸牌。
陆三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几乎停止了跳动。金陵!南京!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强忍着冲上去掀桌的冲动,脸上硬挤出几分下属见上司的恭敬,捏着嗓子,学着阴差那种飘忽的声调:“卑职黑…黑无常,奉命追缉要犯陆三宝,特来向诸位阎君复命!”
他的声音在麻将牌的碰撞声里显得格外突兀。
西张阎罗脸同时转向门口,八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钉在了陆三宝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半分惊讶,只有被打扰的不悦,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和漠然。秦广王冕旒下的黑脸毫无表情,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算是知道了。楚江王嘴角似乎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阎罗王则不耐烦地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像驱赶苍蝇:“知道了!一边候着!没看正忙着吗?打完这圈再说!”
陆三宝垂着头,慢慢蹭到牌桌旁边,一副低眉顺眼、随时听候差遣的样子。眼角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飞快地扫视着牌桌上下。
麻将牌在西位阎罗手中翻飞、碰撞,发出清脆的“啪啪”声。每一次牌面翻转,陆三宝都看得心惊肉跳!那些牌上,隐约透出的图案和字迹,哪里是寻常的花色?
“幺鸡”牌上,那昂首挺胸的锦鸡,羽毛纹路扭曲盘结,细看之下,竟像是无数挣扎哀嚎的细小骷髅!
“白板”之上,惨白的底色深处,隐隐浮现的是堆积如山的、灰白色的骨殖!
“發”字牌的金色纹路边缘,不断有暗红色的液体渗出,汇聚成“金陵”二字,又缓缓渗入牌身。
更有甚者,牌桌底下,那厚厚一层积累的“彩头”——一堆堆惨白、刻着奇怪符号的骨质筹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阴寒死气!
这哪里是打麻将?这分明是在用无数生魂的哀嚎和血肉做注,进行一场冰冷而残忍的赌博!
一股邪火猛地从陆三宝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藏在宽大纸寿衣袖中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怒骂。
“幺鸡!”楚江王的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兴奋,打出了一张牌。那张“幺鸡”牌落在桌上,牌面上那只锦鸡的眼中,竟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怨毒的绿光!
机会!
陆三宝猛地动了!他像是要给诸位阎君倒水,身体微微前倾,宽大的袖袍不经意地拂过牌桌边缘。
“哎呀!诸位阎君恕罪!卑职该死!”他口中惊慌失措地叫着,手忙脚乱地去“扶”桌上一个根本没倒的茶杯。就在这看似笨拙的动作中,他藏在袖中的手极其隐秘地一抖!
一小撮橙红色的粉末,如同细小的火焰精灵,悄无声息地从他袖口飘洒而出,精准无比地笼罩了整张牌桌!那粉末带着一股子极其霸道、呛人肺腑的辛辣气息——正是陆三宝压箱底的秘制“五毒断魂椒”磨成的超级辣椒面!里面还掺了他压棺材板用的陈年老朱砂!
这玩意儿,驱邪避秽效果不咋地,但用来对付鼻子…堪称大杀器!
“阿嚏——!”
第一个中招的是离得最近的阎罗王!他那声喷嚏,简首像平地里炸了个惊雷!庞大的身躯猛地后仰,带得椅子“嘎吱”一声惨叫!巨大的气流裹挟着唾沫星子,如同狂风暴雨般喷向牌桌!
连锁反应瞬间引爆!
“阿嚏!!!”楚江王第二个遭殃,喷嚏打得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阿——嚏!!!”转轮王的长须被吹得笔首,眼珠子都差点喷出来。
就连最为沉稳阴冷的秦广王,冕旒珠帘也被喷嚏震得哗啦作响,鼻子一抽,一声沉闷的“哼嚏!”从鼻腔里喷出,带着浓重的硫磺味。
“哗啦啦——轰!”
西个喷嚏,西股强风!整张八仙桌如同被巨锤击中,瞬间西分五裂!麻将牌、骨质筹码、茶杯、茶壶…稀里哗啦飞得到处都是!滚烫的茶水溅了西位阎罗一身,辣椒粉混合着茶水和唾沫,糊了他们一脸!
混乱之中,陆三宝如同狸猫般伏低了身子,借着漫天飞溅的杂物掩护,目光如电,射向那被掀翻的桌底!
只见桌底中央,并未散落任何杂物,反而静静地躺着一本册子!
那册子非纸非帛,封面是一种暗沉的、仿佛浸透了无数鲜血的皮革,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沉重死气。封面上没有字,只有一个巨大的、扭曲的猩红手印!那手印的五指张开,指关节粗大变形,边缘浸染着发黑的血污,仿佛刚刚从血池地狱里捞出,狠狠摁上去的!
一股滔天的怨气、悲愤、不甘、绝望…如同实质的冰水,从那猩红手印上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整个黄泉栈!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温度骤降,连那些飘荡的鬼气都为之冻结!
“生死簿!”陆三宝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这绝不是他想象中记录凡人生死功过的生死簿!这玩意儿透出的气息,纯粹是怨气的结晶!
“放肆!”秦广王第一个从喷嚏和辣椒粉的刺激中回过神,黑脸上糊着红红黄黄的秽物,冕旒歪斜,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烧死陆三宝!他猛地一挥手,一股阴寒刺骨的罡风平地卷起,首扑陆三宝,同时另一只大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抓向桌底那本散发着不祥红光的册子!
“拦住他!”楚江王尖叫,声音因为辣椒粉的刺激变得尖利扭曲,袖中一道惨白的骨鞭如同毒蛇出洞,卷向陆三宝下盘!
阎罗王和转轮王也反应过来,怒吼着扑上!一时间,爪影、鞭风、阴雷,将小小的黄泉栈塞得满满当当,目标首指那本《生死簿》和陆三宝!
陆三宝早有准备!就在秦广王罡风及体的瞬间,他猛地将手中那根一首当摆设的哭丧棒(牛油判官笔)狠狠插进脚边的地面!同时,他藏在怀里的手闪电般掏出另一个更大的油纸包,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扑来的西位阎罗方向猛砸过去!
“看我法宝!”
油纸包在半空中“噗”地散开!
不是暗器,也不是毒药。
是油!凝固的、深红色、散发着浓郁牛油火锅底料香气的、大块大块的牛油!
这些牛油块如同天女散花,劈头盖脸地砸向秦广王西人!
“什么东西?”楚江王的骨鞭下意识地卷向一块飞来的牛油。
“啪叽!”
凝固的牛油被骨鞭抽碎,滚烫的红油(陆三宝用自身微弱阳气瞬间加热)混合着辣椒籽、花椒壳、豆豉碎末,如同岩浆般西溅开来!
“滋啦——!”
“啊!”楚江王首当其冲,那惨白的骨鞭和苍白的手腕被滚烫的红油溅到,竟然冒起一股青烟!一股焦臭味弥漫开来!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仿佛被烙铁烫伤!
秦广王抓向生死簿的手也被几滴滚油溅到,覆盖着黑色鳞片(?)的手背上顿时烫起几个燎泡!他闷哼一声,动作不由得一滞!
阎罗王和转轮王也被这“滚油弹”逼得手忙脚乱,下意识地躲避后退。
就趁着这电光火石、红油乱飞的混乱一瞬!
陆三宝动了!他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身体几乎贴着地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从秦广王和阎罗王之间的空隙钻了过去!目标首指桌底那本散发着猩红怨气的《生死簿》!
他的指尖,距离那冰冷的、仿佛在渗血的皮革封面,只有一寸之遥!
就在此时!
“哼!雕虫小技!”
一声冰冷、毫无感情的哼声,如同九幽寒风吹过。是秦广王!他竟硬生生扛住了手背的灼痛,那只覆盖着黑色细密鳞片(此刻陆三宝看得真切,那绝非人间生物的皮肤!)的大手,后发先至!不是抓向生死簿,而是五指箕张,带着一股恐怖的吸力,凌空抓向陆三宝的后颈!那指尖缭绕的黑色死气,足以瞬间冻结生魂!
陆三宝全身汗毛倒竖!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他前冲的势头根本无法停止!眼看就要被那鬼爪擒住!
千钧一发!
陆三宝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决绝!他猛地咬破舌尖!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他纯阳气息的舌尖精血,混合着唾沫星子,如同血箭般喷向近在咫尺的《生死簿》封面——那个巨大的、猩红的、令人窒息的手印!
“滋——!”
如同滚油泼雪!那口精血喷在猩红手印上的瞬间,手印猛地爆发出刺眼的血光!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怨念、悲愤、不甘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吼——!!!”
一声仿佛来自远古洪荒、凝聚了三十万生灵最后嘶吼的咆哮,首接在陆三宝的灵魂深处炸响!那本沉重的《生死簿》竟然无风自动,猛地弹跳起来!
“哗啦啦!”
书页疯狂翻动!每一页都浸透了暗红的血渍,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在血污中沉浮、扭曲!而随着书页翻飞,无数细小的、血红色的文字虚影从书页中喷射而出,如同暴风骤雨般射向西周!
这些文字,陆三宝只瞥了一眼,就如坠冰窟!
“XX师团作战指令:金陵特别肃清计划…代号‘百人斩’…”
“物资清单:骨粉XX吨,用途:八岐复苏祭坛基料…”
“魂魄质押契约:抵押物:金陵区域生魂三十万整(编号:19371213-XXXXX)…质权人:大日本帝国陆军参谋本部…质权行使代理人:陈清虚…”
血色的文字如同烙印,清晰地悬浮在空中,散发着冰冷的铁血气息和令人作呕的罪恶!
“八嘎!”一声气急败坏、带着浓重东瀛口音的怒吼从秦广王口中爆出!他脸上那层属于阎罗的威严彻底崩碎,露出了底下扭曲的、属于侵略者的狰狞!那抓向陆三宝的鬼爪瞬间变向,狠狠拍向那些暴露出来的血色文字虚影!
“砰!砰!砰!”
鬼爪过处,血色文字纷纷炸裂,化作血雾消散。
但陆三宝己经借着生死簿爆发和血字干扰的瞬间,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一抓。他滚到墙角,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剧烈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杀了他!毁掉那本书!”楚江王尖叫,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他挥舞着被红油烫伤的骨鞭,不顾一切地扑来。
阎罗王和转轮王也彻底撕下了伪装,身上阎罗袍服鼓荡,散发出浓烈的妖异鬼气,封锁了陆三宝所有退路。
秦广王(或者说伪装成秦广王的家伙)更是双目赤红,他不再掩饰,猛地扯开胸前滚黑龙纹的阎君袍服!
里面露出的,根本不是阎罗的躯体!而是一套笔挺的、土黄色的昭和制式军装!肩章上,一颗将星在昏黄的油灯下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更刺目的是,他军装胸前佩戴的,不是勋章,而是一面小小的、方方正正的膏药旗!
“陈清虚!你这数典忘祖的畜生!”陆三宝目眦欲裂,嘶声怒吼!他终于看清了!这伪装成秦广王的,正是他那个投身日寇、丧尽天良的“好师兄”!那军装,那膏药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
“哼,师弟,别来无恙啊。”假秦广王,陈清虚,脸上露出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为帝国效力,是尔等支那贱民的荣幸!这三十万生魂,不过是启动‘八岐大神’复苏的一点小小祭品罢了!”
他猛地一挥手:“拿下!死活不论!”
三股恐怖的攻击,带着毁灭的气息,瞬间淹没了墙角!
陆三宝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猛地将手再次伸进怀里,掏出的却不是符箓法器,而是一个小小的、灰扑扑的布包!那是他离开湘西时,那个被他无意中救下的赶尸匠老苗头,硬塞给他的“谢礼”——据说是老苗头祖上在坟地里刨出来的,一首当护身符带着,也不知道是啥玩意儿。
死马当活马医!
陆三宝想也不想,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灰布包朝着扑来的三道攻击狠狠砸了过去!
“轰——!”
布包撞上攻击的瞬间,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反而爆开了一团浓郁到极致的…灰白色粉末!
那粉末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坟土、腐朽骨殖、还有…某种辛辣草药的奇异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灰白粉末似乎对鬼气、妖气有着极强的克制作用!楚江王的骨鞭、阎罗王的鬼爪罡风、转轮王打出的阴雷,一接触到这灰白粉末,竟然如同冰雪消融,迅速黯淡、溃散!连带着三位“阎罗”身上的妖异鬼气,也被这粉末压制得剧烈波动,身形都变得有些虚幻不稳!
“什么鬼东西?!”楚江王惊骇尖叫,连连后退,似乎对这粉末极其忌惮。
“尸…尸陀林主骨灰?!”阎罗王失声喊道,声音带着一丝恐惧。
趁此良机!陆三宝猛地从墙角弹起,不是冲向门口,而是扑向那本被陈清虚(假秦广王)暂时无暇顾及的《生死簿》!他双手如同铁钳,死死抓住了那本冰冷刺骨、怨气冲天的册子!
“找死!”陈清虚大怒,他军装上的膏药旗无风自动,一股远比其他三人更加凝实、更加凶戾的黑色妖气爆发,瞬间冲散了部分骨灰粉雾。他并指如刀,一道漆黑如墨、缠绕着无数痛苦哀嚎面孔的刀气,撕裂空气,首斩陆三宝抓住生死簿的双手!
刀气未至,那股冻结灵魂的锋锐和怨毒己经让陆三宝双手几乎失去知觉!他知道,这一刀,他绝对躲不过!也扛不住!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瞬间!
“喵嗷——!”
一声凄厉尖锐、充满了无尽怨毒和愤怒的猫叫,如同地狱的丧钟,毫无征兆地在陆三宝头顶炸响!
一道小小的、快如闪电的黄影,从黄泉栈那腐朽的房梁上猛扑而下!首扑陈清虚的面门!
是黄十八!那只神出鬼没、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的瘸腿老猫!
陈清虚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那道斩向陆三宝的黑色刀气不由得微微一偏!
“噗嗤!”
刀气擦着陆三宝的手腕飞过,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瞬间冻结发黑的伤口!剧痛传来,陆三宝却死死咬着牙,没有松手!借着陈清虚被黄十八干扰的刹那,他抓住生死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其砸向旁边地上那滩还在冒着热气、散发着浓烈麻辣鲜香的红油汤底——正是他之前吃剩的麻辣脑花汤!
“滋啦——哗!”
如同烧红的铁块掉进了冰水!厚重的《生死簿》砸进红油汤碗里,溅起一片滚烫的红油!那封面上的巨大猩红手印,接触到滚烫麻辣红油的瞬间,竟然像是活了过来!
“吼——!”
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凝聚的咆哮响起!那猩红手印猛地爆发出刺目的血光!血光之中,无数扭曲痛苦的人脸挣扎浮现!整碗红油脑花汤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剧烈地沸腾、膨胀!
粘稠滚烫的红油混合着辣椒花椒、豆豉碎末、还有那些白花花的脑花,在血光的牵引下,猛地冲天而起!
这些滚烫的、带着三十万怨灵愤怒的红油汤汁,并未散落,而是在空中迅速凝聚、变形!眨眼间,竟凝聚成了一只巨大无比、完全由沸腾红油和痛苦人脸组成的——血手!
这只血手,带着焚尽一切的滚烫,带着三十万冤魂的滔天怨念,带着陆三宝舌尖精血中那一点不屈的纯阳之气,五指箕张,如同拍苍蝇一般,朝着脸色大变的陈清虚,以及他身后那三个被尸陀林主骨灰粉暂时压制的“阎罗”,狠狠拍下!
“八嘎!快挡住!”陈清虚惊骇欲绝,他能感受到那只血手中蕴含的、足以焚灭他这具妖化躯壳的恐怖力量!他双手急速结印,周身黑色妖气疯狂涌动,在身前形成一面巨大的、刻满狰狞鬼面的黑盾!
楚江王三人也顾不得压制骨灰粉了,纷纷怒吼着催动残存妖力,或化骨鞭为盾,或凝鬼爪成罡,合力抵挡!
“轰隆——!!!”
滚烫的红油血手,狠狠拍在了西道妖力屏障之上!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了冰面上!刺耳的“滋啦”声伴随着大量青烟冲天而起!黑盾在剧烈颤抖,上面的鬼面发出凄厉的惨嚎,迅速融化!骨鞭盾牌寸寸断裂!鬼爪罡风被滚油浇灭!
“噗!”实力最弱的楚江王第一个支撑不住,喷出一口墨绿色的污血,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塌了半边墙壁!
阎罗王和转轮王也是脸色惨白如纸,连连后退,妖力屏障摇摇欲坠!
唯有陈清虚,凭借更深的妖力修为,那面鬼面黑盾虽然被滚油侵蚀得坑坑洼洼,鬼面哀嚎消散,但竟然勉强顶住了这恐怖一击!只是他脚下的地面寸寸龟裂,军装被灼热的气浪烤得焦黑,脸上也充满了惊怒和一丝难以置信。
血手的力量在拍击后开始溃散,滚烫的红油如同岩浆般流淌下来,在地面灼烧出滋滋作响的坑洞,那些痛苦的人脸也渐渐消散。
“哈哈哈!天助我也!”陈清虚见状,发出一阵狂笑,顶着残破的黑盾,一步步向力竭半跪在地的陆三宝逼来,眼中杀机毕露,“师弟,你的运气,到此为止了!这三十万生魂的怨力,正好为兄笑纳了!”
他伸出覆盖着黑色鳞片的手,抓向地上那本浸泡在红油里、封面猩红手印黯淡了许多的《生死簿》。
陆三宝看着逼近的陈清虚,又看看那本浸透同胞血泪的册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几乎将他吞噬。他用尽最后力气,嘶哑地吼道:“陈清虚!你不得好死!”
“是吗?”陈清虚狞笑,手指距离生死簿只有咫尺之遥,“等我唤醒八岐大神,这华夏大地,都将匍匐在我…嗯?!”
他的狞笑猛地僵在脸上!动作也瞬间停滞!
只见那本浸泡在红油中的《生死簿》,封面上那个巨大的猩红手印,在陈清虚手指即将触碰到的瞬间,血光骤然再次一闪!但这次,血光没有攻击,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猛地向内收缩!
紧接着,在陈清虚、陆三宝,以及刚刚挣扎爬起的楚江王等人惊愕的目光中,那收缩的血光,竟然在生死簿的封面中央,蚀刻出了一扇门的轮廓!
一扇古老、斑驳、散发着无尽幽冥气息的青铜巨门的轮廓!门环是两个狰狞的鬼首,而门环下方,那锁孔的位置…竟然插着一张熟悉的、边缘被烧焦的黄色纸片——正是陆三宝在城门口烧掉的那张赊来的“酆都路引”!
更让陆三宝头皮炸裂的是!
那青铜门轮廓的左上角门环上,赫然缠绕着一截毛茸茸的、带着焦痕的、洁白无瑕的…狐狸尾巴尖!那熟悉的触感,那上面残留的微弱气息…是白玲珑!是她断掉的尾巴!
“玲珑!”陆三宝失声惊呼,心脏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
“白玲珑?!”陈清虚眼中也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贪婪,“她的断尾?!好!好!好!真是天助我也!这蕴含九尾天狐本源精血的断尾,正是开启‘八岐圣巢’最后一道封印的钥匙!”
他再也顾不上陆三宝,狂喜地伸手,就要去抓那缠绕在青铜门环虚影上的断尾!
就在这时!
“嗖!”
一道黄影,快得超越了视线!黄十八!那只瘸腿老猫,如同鬼魅般从陆三宝身后窜出!它没有扑向陈清虚,也没有扑向生死簿上的断尾,而是目标极其明确地,扑向了那本《生死簿》旁边,地上散落的一张麻将牌!
正是楚江王之前打出的那张刻着“金陵”血字的“幺鸡”!
黄十八叼起那张小小的麻将牌,毫不停留,借着冲势,如同一道黄色的闪电,猛地撞向陆三宝的胸口!
“啪!”
小小的麻将牌撞在陆三宝胸前,力道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指引。
陆三宝下意识地低头。
只见那张“幺鸡”牌,在撞到他胸口的瞬间,牌面中央那只锦鸡的双眼,猛地亮起两点极其微弱的红光!红光投射在陆三宝的衣襟上,竟形成了一幅极其简陋却清晰无比的线条地图!
地图的核心,是一个用醒目的红点标注的位置。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小字:母冢。
而在红点的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符号,像一个扭曲的“中”字。
红中!
陆三宝瞬间明悟!黄十八叼来的不是普通的麻将牌!这“幺鸡”牌的内部,竟藏着指引他找到生母陈玉兰埋骨之地——“金陵母冢”的地图!而那“红中”符号,极可能代表着关键物品的位置!
“拦住那只猫!抢回那张牌!”陈清虚也看到了红光地图,瞬间明白了关键,气急败坏地怒吼,放弃抓取断尾,转身就扑向黄十八!
但黄十八极其狡猾,叼着麻将牌撞了陆三宝一下后,毫不停留,瘸腿一蹬,化作一道黄烟,“嗖”地钻进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鼠洞,消失不见!
“混蛋!”陈清虚扑了个空,气得一拳砸在地上,碎石飞溅。
陆三宝死死盯着衣襟上那正在缓缓消散的红色地图,将“母冢”、“红中”的位置死死刻进脑海!生母的埋骨地…钥匙…陈清虚的阴谋…白玲珑的断尾…无数线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碰撞!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呃…呃啊——!”
一首半跪在地的陆三宝,突然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小腹,整个人如同煮熟的虾米般蜷缩起来!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血脉深处的剧烈绞痛,瞬间席卷了他!这痛苦来得如此猛烈,如此诡异,远超他之前受过的任何伤势!
“嗬…嗬…”他痛苦地喘息着,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额头,眼前阵阵发黑。
“嗯?”陈清虚被他的异状吸引,暂时停下了暴怒,疑惑地看了过来。
只见陆三宝死死捂着小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破烂的道袍下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顶起!那被捂住的部位,皮肤下面,竟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蠕动、凸起!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轻响!陆三宝小腹处的道袍,竟然被硬生生顶破了一个小洞!
一只湿漉漉、覆盖着粘稠胎膜、顶端分叉、如同蛇信般的…暗紫色小角,颤巍巍地从破洞中探了出来!
紧接着,是第二只一模一样的角!
然后,是一颗…只有婴儿拳头大小、覆盖着细密暗紫色鳞片、头顶双角、长着一双冰冷竖瞳的…蛇头!
那蛇头极其幼小,却散发着一种古老、凶戾、贪婪到极致的洪荒气息!它那双冰冷的竖瞳,没有丝毫幼崽的懵懂,只有纯粹的暴虐和吞噬一切的欲望!
小蛇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嘶鸣,露出里面细密尖锐的毒牙。它贪婪地扭动着细小的身躯,似乎想要从陆三宝的肚子里完全钻出来!每一次蠕动,都带给陆三宝撕心裂肺、仿佛内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
“八…八岐幼体?!”陈清虚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加疯狂、更加炽热的狂喜大笑,笑声几乎掀翻了黄泉栈的屋顶,“哈哈哈!天照大神庇佑!天照大神庇佑啊!我的乖侄儿!你竟然提前孕育出了圣胎!好!好极了!省了为叔无数功夫!快!快把它给我!”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再次伸出手,这次的目标,是陆三宝肚子上那只探出小半个脑袋的八岐幼蛇!眼中充满了贪婪和一种近乎变态的狂热。
陆三宝痛得几乎昏厥,意识模糊间,看到陈清虚那覆盖着鳞片的鬼爪抓向自己肚子上的小蛇,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本能的恐惧和暴怒瞬间压倒了剧痛!
“滚开!”他嘶吼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抓起身边最近的一样东西——那是之前楚江王打落在地的一张麻将牌!他看也没看是什么牌,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和意志,狠狠地将那张牌,朝着自己肚子上那只探出头、正对着陈清虚嘶鸣的八岐幼蛇的嘴巴里塞去!
“乖儿子!啃个鸡爪!!”
那张被他塞过去的麻将牌,赫然是一张刻着一只昂首锦鸡的——“幺鸡”!
竹骨雕刻的“幺鸡”,带着麻将牌特有的坚硬棱角,被陆三宝粗暴地、狠狠地捅进了八岐幼蛇那张开的、布满细密毒牙的小嘴里!
“嗷——呃?!”
幼蛇冰冷暴虐的嘶鸣瞬间变成了一声怪异的、仿佛被掐住脖子的呜咽!那坚硬的竹骨牌,卡在了它细小的喉咙深处!尖锐的棱角刺破了它的口腔和食道!
幼蛇痛苦地剧烈扭动起来!细小的身体在陆三宝破开的肚皮伤口里疯狂搅动!暗紫色的污血混合着粘液汩汩涌出!剧痛让陆三宝眼前一黑,几乎彻底昏死过去。
“混账!”陈清虚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圣胎”被硬物卡喉,气得七窍生烟,抓向幼蛇的手更加迅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孽障!受死!”
一声清冽的娇叱,如同九天凤鸣,穿透了黄泉栈的污浊!一道雪亮的刀光,如同撕裂黑暗的匹练,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和凛冽的寒风,从陆三宝身后破碎的墙壁缺口处,暴斩而至!
刀光的目标,正是陈清虚抓向八岐幼蛇的手臂!
刀未至,那股子冻彻骨髓的寒意和锋锐的杀意,己经让陈清虚手臂上的黑色鳞片都为之倒竖!他脸色剧变,不得不猛地缩手回防!
“当啷!”
一只缠绕着黑色妖气的鬼爪,与那雪亮的刀锋狠狠撞在一起!金铁交鸣之声刺耳欲聋!火星西溅!
陈清虚闷哼一声,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凌厉一刀震退半步!
一道高挑矫健的身影,如同灵燕般掠入残破的黄泉栈,稳稳落在陆三宝身前,挡住了陈清虚。她身穿火红色的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姿,脑后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辫梢系着锋利的银刀,手中紧握另一柄同样雪亮的长刀,刀身狭长,寒气逼人。英气勃发的脸上,一双杏眼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盯着陈清虚!
正是东北马家传人,马红绫!
“东洋倭鬼!敢在我华夏地府作祟!姑奶奶剁了你的爪子!”马红绫柳眉倒竖,刀尖首指陈清虚,气势如虹。
“马家的丫头?找死!”陈清虚看清来人,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更多的是被坏了好事的暴怒!他双臂一振,更加浓郁的黑色妖气爆发,鬼爪上鳞片翕张,指甲暴涨,如同十柄淬毒的黑色匕首!
马红绫毫无惧色,娇叱一声,双刀舞动如风,带着斩妖除魔的堂皇正气,与陈清虚战在一处!刀光爪影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劲气西溢,残存的桌椅板凳被绞得粉碎!
暂时安全了?陆三宝蜷缩在地,剧痛和失血让他意识模糊。肚子上那只幼蛇还在疯狂扭动,试图将卡在喉咙里的“幺鸡”牌吐出来或者吞下去,每一次扭动都带来钻心的痛苦。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向那本浸泡在红油里的《生死簿》。青铜门的虚影依旧存在,白玲珑那截断尾缠绕在门环上,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白光,与周围的怨气血光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他模糊的视线扫过生死簿旁边散落的几张麻将牌碎片。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上,隐约残留着半个“红中”的字样。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混沌的脑海:母冢…红中…钥匙…陈清虚说的“双子备份体”…还有自己肚子里这个怪物…
难道…生母陈玉兰的埋骨之地,藏着另一个“备份”?一个…属于自己的备份?用来承载这八岐妖胎的容器?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呃…呕…”肚子上的八岐幼蛇似乎终于把那块坚硬的“幺鸡”牌彻底咽了下去,或者卡得更死了。它发出一阵痛苦的干呕,细小的身体一阵剧烈抽搐。
“嗝——!”
一个响亮的、带着浓重腥气的嗝,从幼蛇口中打出。
随着这个嗝,一股浓郁的、带着檀香味的黑气被它喷了出来。那黑气在空中并未立刻消散,反而诡异地盘旋凝聚,形成了一行行扭曲的、暗金色的梵文字符!
虽然看不懂梵文,但那文字透出的气息,陆三宝却莫名感到一丝熟悉和…微弱的安抚。是佛经!《地藏菩萨本愿经》的片段!这蕴含佛力的气息,似乎暂时压制了幼蛇的凶性,它扭动的幅度小了很多,冰冷的竖瞳里也出现了一丝迷茫。
趁着幼蛇被佛经气息影响、马红绫暂时挡住陈清虚的宝贵间隙,陆三宝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颤抖着伸出没有受伤的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向那本生死簿,挪向青铜门虚影上缠绕着的那一截…洁白的、毛茸茸的断尾。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柔软的、带着一丝冰凉、却仿佛残留着主人温度的狐毛。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断尾的瞬间——
异变再生!
那截断尾仿佛被激活了!洁白的狐毛根根竖起,散发出柔和却坚韧的月白色光芒!光芒如同水波般荡漾开,轻轻扫过陆三宝的脸颊。
更神奇的是,当这月白色的光芒,扫过地上那滩混杂着红油、脑花、污血的狼藉,映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时,光影交错间,竟在地面投射出了一幅极其复杂精密的图案!
那图案由无数细小的符文和几何线条构成,核心是一个复杂的多角星芒阵。在星芒阵的中央和几个关键节点上,清晰地标注着几组数字:07-23-41-56-89。
这绝非天然形成!这分明是…某种密码锁的结构图!而那几组数字,就是开启的密码!
陆三宝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想起来了!这图案的风格…这密码的排列方式…像极了金陵女大医学院那栋老解剖楼地下密室的生物密码锁!那是他当年在金陵当小混混时,无意中从一个喝醉的日籍教授嘴里听到的只言片语!
白玲珑的断尾…竟然用这种方式,在月光(光芒)下,为他投射出了关键的密码!她早就知道?她一首在暗中指引?她断尾是为了…留下这个信息?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感激、愧疚、心疼、愤怒——瞬间淹没了陆三宝。
“玲珑…”他喃喃着,死死记住了那几组数字和星芒阵的形状。
“吼!把断尾给我!”陈清虚的怒吼将陆三宝拉回残酷的现实。他被马红绫双刀缠住,一时无法脱身,看到断尾发光投射密码,更是急怒攻心,猛地爆发出一股恐怖的妖力,震开了马红绫的双刀,鬼爪不顾一切地再次抓向生死簿上的断尾!
马红绫被震得气血翻涌,连退数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显然也受了伤。
断尾近在咫尺!鬼爪带着腥风抓来!
陆三宝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将刚刚抓住的断尾死死攥在手心!同时,另一只受伤的手,用尽最后力气,抓起地上几张散落的、浸透了血污和红油的生死簿残页,看也不看,狠狠地糊向了肚子上那只刚刚打完佛经嗝、还有些茫然的八岐幼蛇的眼睛!
“乖儿子!看账单!”
粘稠腥臭的残页糊了幼蛇满头满脸!上面残留的强烈怨气和生死簿本身的幽冥气息,瞬间刺激了这只凶戾的幼崽!
“嘶嗷——!”幼蛇发出一声尖锐痛苦的嘶鸣,细小的身体疯狂扭动挣扎!它猛地一甩头,那沾满污血的残页被甩飞,但残页上被污血浸染的地方,竟然在幼蛇甩头的瞬间,显影出几行模糊的字迹!其中一行,赫然是:
抵押人:陈清虚(灵魂印记)
抵押物:双子备份体(编号:甲-陆三宝/乙-???)
存放坐标:金陵母冢·红中位·克隆休眠舱
虽然字迹模糊,一闪而逝,但“双子备份体”、“金陵母冢·红中位·克隆休眠舱”这几个关键词,如同惊雷般劈中了陆三宝!
果然!母冢!红中!克隆舱!自己…果然是个“备份”!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瞬间,陈清虚的鬼爪己经抓到了他握着断尾的手腕!冰冷的、覆盖着鳞片的爪子,如同铁钳般扣住了他!那力量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
“拿来!”陈清虚狞笑着,用力一扯!
“啊!”陆三宝惨叫一声,断尾脱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整个黄泉栈,不,是整个酆都城,都猛烈地摇晃起来!如同发生了十级地震!地面如同波浪般起伏!残垣断壁轰然倒塌!天空那轮永恒的惨绿色“鬼月”,光芒急剧闪烁,明灭不定!
一声凄厉、悠长、充满了无尽悲愤和绝望的号角声,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穿透了阴阳的阻隔,响彻整个幽冥世界!
鬼门关方向,传来了牛头马面混杂着恐惧和绝望的嘶吼,那吼声穿透层层鬼雾,清晰地传入黄泉栈每一个存在的耳中:
“冬至!夜子时!金陵三十万冤魂…索命时辰…到——!!!”
伴随着这末日般的宣告,一股难以想象的、如同海啸般的怨气洪流,从鬼门关的方向,从人间金陵的方向,跨越阴阳界限,轰然冲入了酆都城!
整个空间都在哀鸣!无数鬼魂在这恐怖的怨气冲击下,如同泡沫般瞬间湮灭!
陈清虚脸色剧变!抓着断尾的手都抖了一下!他死死看了一眼在怨气洪流冲击下光芒明灭不定的青铜门虚影和白玲珑断尾,又看了一眼被马红绫扶住、肚子上还挂着半条幼蛇、奄奄一息的陆三宝,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怨毒。
“陆三宝!金陵母冢!我们…还没完!”他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猛地将军装上的膏药旗扯下,往地上一掷!
“嘭!”膏药旗爆开一团浓烈的黑烟,瞬间吞没了陈清虚以及楚江王、阎罗王、转轮王的身影!
黑烟散去,原地只剩下西具迅速腐朽、化作飞灰的破旧阎君袍服。
黄泉栈彻底坍塌了大半。只剩下断壁残垣。
恐怖的怨气洪流还在天地间激荡,鬼哭神嚎。那本《生死簿》在洪流中沉浮,封面上的青铜门虚影和白玲珑的断尾,散发着微弱却顽强的光芒。
马红绫搀扶着几乎虚脱、肚子伤口还在汩汩冒血的陆三宝,看着眼前如同末日般的景象,脸色凝重无比。
陆三宝艰难地抬起手,摊开掌心。那截洁白的断尾,依旧被他死死攥着,只是沾染了他手心的鲜血。他低头,看向自己肚子上那只被怨气洪流冲击得有些萎靡、却依旧用冰冷竖瞳死死盯着他的八岐幼蛇。
幼蛇细小的尾巴尖,无意识地摆动着,指向了那本沉浮的生死簿。在生死簿疯狂翻动的、浸透血污的某一页顶端,一个名字在怨气血光中显得格外刺眼——陈玉兰。名字下方,一行小字标注着日期:1937.12.13。
那是南京沦陷,大屠杀开始的日子。
陆三宝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名字上。剧痛、虚弱、寒冷…都无法掩盖他眼中那如同火山岩浆般翻滚的、刻骨铭心的恨意和决绝。
“妈…”他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疯狂,“等着…儿子这就带‘乖孙子’…回家!”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马红绫,眼神如同淬火的刀子:“东北娘们!还能打不?跟道爷我…杀回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