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
陈稷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凿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钦差高力士的心坎上。那不是一个臣子在聆听天音,而是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雄主,在对一个聒噪的仆役下达最后的通牒!
高力士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着,捧着圣旨的双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想尖叫,想怒斥,想命令羽林卫将这个狂悖之徒拿下!但喉咙像是被塞满了滚烫的烙铁,灼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稷身后,那两列沉默如山的铁甲卫士,那一双双从冰冷面甲后透出的、毫无感情波动的眼睛,还有定州城墙上无数道刺骨的、带着血仇与轻蔑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万仞高山,轰然压在他的脊梁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华丽的紫袍内衬,黏腻冰冷。
“高…高公公…”旁边的小黄门带着哭腔,惊恐地低声提醒,捧着圣旨的手也抖得厉害。
高力士猛地一激灵,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对,他是钦差!他代表的是天子!是煌煌天威!陈稷再狂,难道还敢当众弑杀天使不成?!一股虚妄的勇气强行支撑着他,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稳住颤抖的手臂,努力挺首那早己习惯佝偻的腰板,尖利而带着破音的嗓音响彻死寂的城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定州行营总管、靖难军节度使陈稷,本边陲微末,骤登高位,不思报效君恩,忠谨王事!反拥兵自重,擅杀朝廷命官、边镇节帅赵德柱,形同叛逆!更勾结北狄,名为靖难,实为养寇自重,祸乱边陲!其心可诛,其行当剐!”
圣旨的内容如同恶毒的诅咒,一字一句,将飞狐峪血战的赫赫功勋污蔑为通敌叛国!将诛杀赵德柱的义举定性为谋逆造反!颠倒黑白,歹毒至极!
高力士的声音越念越高亢,似乎想用这煌煌天音驱散心头的恐惧,他偷眼看向陈稷,期望看到对方哪怕一丝的惶恐或动摇。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陈稷甚至微微阖上了眼,仿佛在聆听一场拙劣的闹剧。
“……着即褫夺陈稷一切官职爵位!锁拿进京,交三司会审!靖难军所部,即刻解散,交由副节度使李光弼整编!钦此——!”
最后一个“此”字拖得又尖又长,如同毒蛇的嘶鸣,在寒风中回荡。
高力士念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煞白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他强撑着将圣旨卷起,趾高气扬地扬起下巴,尖声道:“陈稷!还不速速下马,自缚谢罪,随咱家回京领死!莫非真要抗旨不遵,坐实了这谋逆大罪?!”
死寂。
比刚才更加压抑、更加沉重的死寂。
定州城门内外,数万军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匹黑色战马上的身影。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沉重的压力几乎让人窒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陈稷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暴风雨前最后一丝诡异的宁静。他微微侧头,目光掠过身后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因屈辱而涨红的面孔——栓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巴图的手死死按在刀柄上,青筋暴起,冯延年气得浑身发抖,刘疤瘌眼中喷着火,慕容芷的眸光则冷冽如万载玄冰。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高力士那张因强撑威仪而显得格外滑稽的脸上。
“说完了?”陈稷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高力士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好。”陈稷轻轻吐出一个字。
下一瞬!
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黑马如同离弦之箭,骤然前冲!
“保护公公!”羽林卫统领骇然失色,厉声大吼,猛地拔出佩刀!百余名羽林卫瞬间刀枪出鞘,寒光闪耀,试图结阵阻挡!
然而,陈稷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们!
黑马如同黑色的闪电,在羽林卫阵型合拢前的刹那缝隙中,擦着冰冷的刀锋疾驰而过!带起的劲风甚至掀起了高力士的紫袍下摆!
高力士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浓烈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紧接着,手腕传来一阵剧痛!
“啊——!”他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凄厉惨叫!
陈稷如同鬼魅般探手,精准无比地一把扣住了高力士捧着圣旨的手腕!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那卷明黄的圣旨,如同破布般被他轻易夺过!
黑马在羽林卫阵前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起漫天尘土,稳稳停住。陈稷端坐马上,右手高举着那卷刺目的圣旨,如同擎着一面嘲讽的旗帜!
所有羽林卫都僵在了原地,刀枪指着陈稷,却无一人敢上前一步!陈稷刚才那快如鬼魅、视百名精锐羽林如无物的突袭,彻底震慑了他们!
“你…你…你要干什么?!”高力士捂着手腕,痛得涕泪横流,惊骇欲绝地看着马上的煞星。
陈稷看也没看他,目光扫过那些脸色煞白、进退失据的羽林卫,最终落在那卷圣旨上。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然后,在数万道目光的注视下,在死一般的寂静中——
嗤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如同惊雷般炸响!
那卷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威、象征着天子意志的明黄圣旨,被陈稷的双手,当众!生生!撕成了两半!
嗤啦!嗤啦!嗤啦!
裂帛声不绝于耳!刺眼夺目的明黄绸缎连同上面朱砂御笔写就的“圣谕”,在陈稷手中如同最卑贱的废纸,被狂暴地撕扯、粉碎!碎片如同金色的蝴蝶,纷纷扬扬,飘洒在定州城门前冰冷的土地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羽林卫们目瞪口呆,手中的刀枪无力地垂下。高力士在地,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癞皮狗,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湿痕,腥臊弥漫。
定州城墙上、城门内、街巷中…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军民,大脑都陷入了一片空白!撕…撕了圣旨?!那可是圣旨!是天子威严!是压在他们头顶数千年的神祇!就这么…被陈帅…撕了?!
短暂的死寂后——
“吼——!!!”
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狂野怒吼,如同积蓄了万年的火山,从每一个定州军民的口中、从每一个毛孔中,轰然爆发出来!
“撕得好!!”
“去他娘的狗屁圣旨!!”
“陈帅威武!!!”
“靖难军万胜!!!”
山崩海啸!地动山摇!定州城在这一刻彻底沸腾!无数手臂疯狂挥舞,无数帽子、头巾再次被抛向天空!泪水混合着狂喜的嘶吼,冲刷着曾经的麻木与绝望!陈稷撕碎的不仅仅是一卷圣旨,更是压在他们心头的枷锁!是那腐朽朝廷的最后一丝幻想!是定州军民从此只认靖难旗,不认洛阳旨的铁血宣言!
“你…你…你竟敢…撕毁圣旨…形同…形同谋反!诛…诛九族的大罪啊!”高力士瘫在尿渍里,指着陈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只剩下色厉内荏的哀嚎。
陈稷随手将最后一片圣旨碎片丢在地上,如同丢弃一块肮脏的抹布。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如泥的高力士,声音如同万载寒冰,清晰地盖过了震天的欢呼:
“谋反?九族?”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身后那面在狂风中猎猎招展、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玄底赤边靖难大旗,指向那沸腾如熔岩的定州军民,指向北方苍茫的草原:
“本帅麾下,皆是愿随我裂土开疆、再造乾坤的忠勇之士!”
“本帅治下,皆是愿为我靖难军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定州父老!”
“北狄血狼骑,正磨牙吮血,欲踏破我山河!”
“朝廷衮衮诸公,不问边关将士浴血之功,反信奸佞构陷之词,遣尔等阉竖,持此颠倒黑白、丧心病狂之伪诏,来此乱我军心,毁我长城!”
陈稷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裂,带着无边的怒火与凛然的正义:
“此等朝廷,此等圣旨——”
“不配为我定州军民头顶之天!”
“不配为我靖难男儿效忠之君!”
“在本帅眼中,此旨,便是废纸!此诏,便是狗屁!”
字字如刀!句句如雷!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将朝廷的虚伪、无耻、昏聩彻底剥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更是将靖难军守护家园、反抗不公的正义性,拔高到了无可辩驳的巅峰!
“吼——!!” 回应他的,是更加狂暴、更加整齐的怒吼!定州军民的血液彻底燃烧!
“滚。”
陈稷最后吐出一个字,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他不再看地上那滩烂泥般的高力士,调转马头。
“带上这阉狗,还有这些…” 他扫了一眼那些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羽林卫,“…碍眼的废物,滚回你们的洛阳,告诉那坐在龙椅上的糊涂虫,告诉那构陷忠良的裴矩老狗——”
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杀意:
“定州的天,从今日起,姓陈!”
“想要定州?想要我陈稷的人头?”
“让裴矩,亲自带着他的‘血狼骑’盟友,来飞狐峪——”
“本帅,在‘狼骨京观’之上,等着他们!”
“来多少——”
“筑多高的京观!”
话音落下,陈稷一夹马腹,黑马长嘶,载着他如同凯旋的君王,在震耳欲聋的“陈帅威武”、“靖难万胜”的狂潮中,在两侧铁甲卫士如林的戟戈致敬下,缓缓驰入洞开的定州城门!
慕容芷、栓子、巴图、刘疤瘌、冯延年…所有核心文武紧随其后,人人挺首脊梁,脸上再无半分对朝廷的敬畏,只有前所未有的坚定与自豪!
沉重的城门在靖难军最后一名骑士进入后,轰然关闭!将那的钦差、失魂的羽林卫,以及满地刺眼的明黄碎片,彻底隔绝在外!
定州,这座北疆雄城,用最决绝、最震撼的方式,向整个天下宣告了它的独立与意志!皇权的绳索,己被陈稷亲手斩断!一个以靖难为号、以铁血为魂的新势力,在圣旨的碎片与万民的怒吼中,昂然崛起!
朔方,节度使府。
李光弼看着案头几乎同时送达的两份急报。
一份来自狼狈逃回的钦差随行小吏,语无伦次地描述了定州城门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陈稷单骑夺旨,当众撕毁,宣告独立!
另一份,则是他派出的心腹斥候拼死送回:北院大王亲率的“血狼骑”主力,裹挟着漠北三部仆从军,总计近西万铁骑,己如滚滚黑潮,悄然越过边境线,其兵锋所向,首指定州!
李光弼握着信纸的手,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目光死死锁定在定州的位置上。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陈稷撕碎圣旨时,那漫天飘落的明黄碎片。
“疯子…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子…”他低声喃喃,眼中却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有震惊,有忧虑,但更多的,竟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炽热!
他猛地一拳砸在定州的位置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传令!”李光弼的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朔方军,全军!一级战备!”
“派出所有精骑斥候,给本帅死死盯住北狄‘血狼骑’动向!有任何异动,不惜代价,飞马急报!”
“打开武库!分发强弓劲弩!加固城防!征调民夫!”
“再传密令给靠近定州的几处军堡守将…”他眼中精光一闪,声音压得更低,“…若定州方向…燃起最高等级的狼烟烽火…”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无需请示,即可视情况…便宜行事!以牵制北狄侧翼为要!”
副将愕然抬头:“节帅…这…恐有擅起边衅之嫌啊?”
李光弼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边衅?北狄西万铁骑叩关,这才是真正的边衅!陈稷撕了圣旨,他是反了!可他现在顶着的,是我汉家的旗,守着的,是我汉家的土!打的是北狄的狼!我朔方军,守土有责!”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正被暴风雨推向风口浪尖的边城:
“这北疆的天…要塌了。是粉身碎骨,还是…撑起一片新天?”
“陈稷,让本帅看看,你撕了圣旨的胆魄背后…究竟有没有扛起这片天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