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居,净室。
浓烈的硝烟味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和焦糊气息,几乎盖过了药草的味道,令人窒息。
地面上,散落着混合了暗红血液、黑色灰烬和少量未燃尽火药粉末的污迹,触目惊心。
赵铁锤仰躺在简易木榻上,脸色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惨白,如同被水泡过的陈年糙纸。
他胸前的衣襟被完全撕开,心口位置,原本那个搏动不祥的黑色鼓包己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拳头大小、边缘焦黑卷曲的恐怖灼伤!
伤口深可见骨,皮肉呈现出诡异的熟肉般的暗红色,周围皮肤布满蛛网般的青黑色血管纹路,仿佛被无形的火焰从内部灼烧过。
孙思邈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用浸透了烈酒和特制药液的白布,极其小心地擦拭着伤口边缘。
每一次触碰,即使赵铁锤处于深度昏迷,身体也会本能地剧烈抽搐一下,发出模糊不清的痛苦呻吟。
汗水浸透了孙思邈的须发和后背,他眼中布满血丝,却闪烁着一种近乎虚脱的亢奋。
“成了……竟然……真的成了……”孙思邈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后怕和一丝医者挑战极限成功的激动,“火药阳煞……霸道绝伦……子蛊……连同其寄生的怨血邪毒……尽数焚灭!心脉……总算……保住了!”他看向一旁。
慕容芷静立榻边,藏青鹤氅的下摆沾染了几点飞溅的污血和灰烬。
她清丽的脸庞也略显苍白,但眼神依旧沉静如深潭。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仍在她脑中回放:将混合好的微量火药粉填入特制的空心银针,刺入赵铁锤心口鼓包边缘,再以烈酒为引,用烧红的金针瞬间引燃!
那一刻爆发的、被孙思邈用毕生功力强行约束在极小范围内的“闷燃”,如同在赵铁锤胸腔内引爆了一颗微型的炸雷!其凶险,稍差分毫,便是尸骨无存!
“命……保住了?”慕容芷的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紧绷。
“命是保住了!”孙思邈肯定道,但随即神色又无比凝重,“但……这伤……”他指着那恐怖的焦黑伤口,“阳煞焚蛊,霸道无匹!
虽灭邪祟,却也重创其心脉血肉!此乃……不可逆之损!
他日后……心脉必定比常人孱弱,不可再受重创,更不可再受此等阴邪之力侵蚀!否则……神仙难救!而且……”
孙思邈的目光落在赵铁锤无力垂落的右手上。
那包扎的布条早己在刚才的挣扎中散开,露出被自己凿伤、又经过诅咒和蛊毒反复侵蚀的拇指。
伤口附近的皮肉呈现出一种死灰色,生机微弱。“……这只手……筋脉被邪毒与阳煞双重摧残……怕是……废了。”
净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废了?对一个靠双手吃饭、尤其需要精细操作的火器匠人来说,废掉惯用的右手,意味着什么?
慕容芷的目光在那焦黑的心口和死灰色的右手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赵铁锤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紧锁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眉头上。
她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命在,就有希望。心脉孱弱,便不让他再上战场。
右手废了……”她顿了顿,“百工坊里,不是还有左手使凿的王瘸子吗?”
孙思邈一愣,随即明白了慕容芷的意思,苦笑着摇头:“军师,这……谈何容易。”
“不容易,就不做了吗?”慕容芷反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公府需要他的脑子,需要他对手艺的理解。
手废了,脑子没废。教人,画图,动嘴,一样是效力。”她看向孙思邈,“孙先生,全力救治,保住他的命和左手。剩下的,是他自己的事,也是公府的事。”
靖难城,南市陋巷。
污水横流的暗巷深处,弥漫着腐烂垃圾和廉价劣酒混合的刺鼻气味。
灰隼如同真正的夜隼,悄无声息地贴在一处摇摇欲坠的柴房后墙阴影里,呼吸近乎停止,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的目光穿透柴房破败窗棂的缝隙,锁定里面那个蜷缩在柴草堆里、如同惊弓之鸟的身影——伊勒德。
这位昔日趾高气扬的北狄副使,此刻狼狈不堪:华丽的皮袍沾满污泥,被刮破多处,脸上带着擦伤和淤青,头发散乱,眼神惊恐地扫视着门窗,怀中死死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包袱。
他逃到这里己是强弩之末。金吾卫的全城大索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灰隼的追踪更是如影随形,几次险死还生才借着对南市复杂地形的熟悉暂时甩开。这个废弃的柴房是他最后的藏身之所。
“该死的陈稷!该死的慕容芷!”伊勒德低声咒骂,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
他哆嗦着手打开包袱,里面除了几块硬邦邦的干粮,最显眼的是一卷用油布包裹严密的羊皮纸和一个鼓囊囊的钱袋。
他贪婪地抓起钱袋掂了掂,又恐惧地看了一眼羊皮纸卷,仿佛那是烫手的烙铁。
“兀立秃骨这个疯子……死了还要害我……”他想起那诡异的草人和大萨满七窍流血的死状,不寒而栗,“这密信……还有朵兰那贱人的东西……必须送出去……送给大王……”这是他最后的护身符和救命稻草!
就在他神经紧绷到极点,犹豫着是否要冒险出去寻找接头人时——
砰!
柴房那本就腐朽的木门,如同被攻城锤击中,轰然向内爆裂!木屑纷飞!
刺目的火把光芒瞬间涌入,将狭小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伊勒德!你无路可逃了!”冰冷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宣告。
伊勒德魂飞魄散!他甚至没看清门口的人影,只觉一股恶风扑面!他下意识地想拔刀反抗,手腕却传来一阵钻心剧痛!
咔嚓一声脆响,腕骨己被一只铁钳般的手硬生生捏碎!同时,后颈遭到一记重击!他眼前一黑,如同被抽掉骨头的死狗般下去,怀中的包袱也脱手飞出。
灰隼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瘫倒的伊勒德身旁,一脚踏住其胸口,防止其咬舌或服毒。
另一只手,精准地接住了那个飞出的包袱。他看也没看地上如同烂泥的俘虏,冰冷的目光扫过包袱,最终落在那卷油布包裹的羊皮纸上。
靖难公府,书房
陈稷听完灰隼简洁的汇报(生擒伊勒德,缴获密信及可疑物品),又接过慕容芷递来的、关于赵铁锤“伤重但命保,右手恐废”的密报,沉默了片刻。
“活着,就好。”陈稷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目光落在灰隼呈上的油布包裹上,“密信内容?”
慕容芷己经快速查验过:“是兀立秃骨死前所书,用密文。初步破译,核心是确认‘火魅之源’(指阿史那朵兰相关线索)己现于靖难公府,并提及‘圣物’(可能指缴获的萨满法器或朵兰遗物)对北院大王的重要性,请求不惜一切代价夺回或摧毁。落款有阿史那骨咄禄的私人印记。”
“果然是为了阿史那朵兰的遗泽。”陈稷眼中寒光一闪,“那包袱里的‘东西’是什么?”
慕容芷打开另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件陈旧却精致的女子饰物:一枚镶嵌着暗红色宝石(色泽与“火魅”极其相似)的银簪,半块雕刻着奇异兽纹的玉佩,还有一缕用红绳系着的、明显是精心保存的、带着暗红染色的女子长发。
“这些……应是阿史那朵兰的贴身之物。”慕容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被兀立秃骨用作施术媒介和信物。伊勒德携带,恐是作为取信北院大王或后续施术之用。”
陈稷拿起那枚暗红宝石银簪,对着灯光细看。宝石深处仿佛有火焰流动,妖异而美丽。“不惜一切代价……夺回或摧毁?”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来,我们无意中,挖到了北院大王一处极深的逆鳞啊。”
他放下银簪,目光扫过慕容芷和灰隼:“伊勒德,撬开他的嘴!我要知道所有关于阿史那朵兰、‘火魅’、以及北院大王与此事关联的细节!用尽一切手段!兀立秃骨死了,他就是唯一的活口!”
“赵铁锤那边,”陈稷话锋一转,“全力救治。告诉他,他的命,是公府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他的手废了,但公府欠他一条命,也欠他一个交代!他脑子里的东西,比十只手都金贵!
让他安心养伤,伤好了,百工坊的‘火器研造所’给他留个位置,不用他动手,动嘴皮子教徒弟就行!俸禄……按匠作大匠的给!”
“匠作大匠?!”一旁的侍卫统领都忍不住低呼一声。那可是百工坊最高级别的技术供奉,地位堪比朝廷五品官!
陈稷没有理会属下的惊讶,继续道:“另外,传令百工坊:即日起,工头王有田正式升任水力坊主事!原工头钱贵,杖三十后,逐出百工坊,永不录用!”
“还有,”陈稷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我的话给所有工匠:赵铁锤是为公府、为靖难基业受的伤!
公府不会寒了有功匠人的心!手艺精,忠心做事的人,公府看得见!地位、俸禄、尊重,一样都不会少!
但若有人再敢如钱贵般,嫉贤妒能,推诿塞责,玩忽职守……钱贵,就是前车之鉴!”
百工坊,水力坊工地。
巨大的水轮在匠人们的欢呼声中,终于再次平稳地转动起来,发出令人心安的轰鸣。
新的驱动轴榫头在王有田的主持和老工匠们的通力合作下,完美契合。
钱贵被当众扒去工头的绸衫,挨了三十水火棍,像死狗一样被拖出百工坊的场景,如同最有效的强心针,让整个工坊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王头儿!成了!真转起来了!”年轻工匠兴奋地大喊。
“多亏了赵师傅画的图啊!关键尺寸一点不差!”另一个工匠感慨。
“公爷真是……赏罚分明!”老工匠王有田看着重新运转的机器,又想起自己被提拔、赵铁锤被重赏的消息,激动得眼圈发红,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洪亮,“都听见公爷的话了吗?好好干!把手艺练精!公府不会亏待咱们卖力气的!赵师傅就是榜样!”
“对!好好干!”匠人们群情激昂,打铁声、锯木声比往日更加响亮有力,充满了希望。
杏林居,傍晚。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给净室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赵铁锤己经从深昏迷中转为昏睡,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了许多。
胸口的恐怖灼伤被仔细敷上了厚厚的、散发着清凉气息的黑玉断续膏,包扎妥当。
一个十六七岁、脸上还带着稚气和烟火痕迹的学徒,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温热的肉糜粥进来。
他是赵铁锤在百工坊收的唯一一个徒弟,叫铁蛋。
“师……师父?”铁蛋看着师父惨白的脸和包扎的胸膛、右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哽咽。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赵铁锤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看清眼前泪汪汪的铁蛋,还有……自己那只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却感觉不到丝毫存在的右手。
废了……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比心口的灼伤更痛!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和悲凉瞬间淹没了他。
一个匠人,废了手……还能做什么?打不了铁,握不了凿,调不了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铁蛋看到师父眼中的死灰,吓得差点把碗摔了:“师父!师父您别吓我!军师说了!
公爷说了!您的手……手废了……但您脑子没废啊!公爷让您当大匠!教徒弟!画图!俸禄按大匠给!比工头钱贵高多了!您……您可得好起来啊!”
赵铁锤浑浊的眼中,那死灰般的绝望微微波动了一下。大匠?教徒弟?画图?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无力的右手,又看向铁蛋充满担忧和希冀的脸。学徒递过来的肉粥,散发出久违的食物香气。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没受伤的左手。五指张开,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握住了铁蛋递过来的汤匙。
手,废了。
但火,还没灭。
他舀起一勺温热的粥,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却稳稳地,送向自己干裂的嘴唇。滚烫的粥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力量。
活下去。
为了这条捡回来的命。
为了公府那份……他赵铁锤这辈子都没敢想过的“尊重”。
也为了……那些等着他“动嘴皮子”教出来的徒弟!
还有……那些该死的北狄狗欠下的血债!
他浑浊的眼底,那如同孤狼般凶悍不屈的光芒,在绝望的灰烬中,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