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雪佛兰轿车平稳地驶离闸北那片尘嚣弥漫的兵营,穿过人声鼎沸却又笼罩在灰暗气氛中的华界街道,最终驶入公共租界,停在了那座高达七十七米、巍峨耸立、象征着远东顶级奢华与权势的华懋饭店门前。
旋转的玻璃大门无声滑开,隔绝了外界湿冷的空气和弥漫在街头的、隐约可闻的难民低泣与惶恐议论声。
脚下踩着光可鉴人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呼吸着空气中混合着香水、雪茄、咖啡与鲜花的馥郁气息,林枫的内心却像浸透了冰水般清醒,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厌恶。
他排斥这种地方,排斥这种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的所谓“上层生活”。
那些精致的瓷盘里堆砌的珍馐美味,那些在水晶吊灯下流淌的金黄色酒液,那些刻意压低的、带着优越感的谈笑声,在他眼中,都弥漫着一种腐烂的气息。
每一口呼吸到的奢靡空气,都让他想起闸北棚户区外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啃着干硬杂粮饼的难民们麻木绝望的脸;想起操场上那些汗如雨下、为了一口饱饭和一线渺茫希望而拼命训练的士兵们布满老茧的双手。
这是战场吗?是,也不是。
真正的炮弹还未落下,硝烟还未弥漫,但另一种战争早己开始——情报的绞杀、人心的博弈、资源的争夺、权力的交易……在这片被称作“魔都”的土地上,光明与黑暗、奢华与赤贫、忠诚与背叛、牺牲与贪婪,犬牙交错,如同这座饭店外那永远灯火辉煌的黄浦江与对岸那片广袤沉寂的黑暗。
但是只要能在这场更大、更复杂的战争中赢得一线生机,为未来那个必然到来的血色黎明积蓄哪怕多一点点的力量,为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绝望挣扎的人们争取一丝翻盘的微光……他不在乎。
是的,不在乎此刻自己需要扮演的角色,需要挤出的笑容,需要奉上的谄媚话语——即使这面具戴在脸上的每一刻,都在无声地嘲笑他的灵魂。
脸上,春风般和煦、带着由衷喜悦与敬意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林枫微微侧身,手臂自然前引,声音热情而诚恳:“刘长官,这边请。环境简陋,菜品也未必合长官口味,还望长官海涵。”
“哈哈,林将军太客气了!这华懋饭店要是简陋,那魔都恐怕就没有登大雅之堂的地方了!”刘寺将军身着便服(为方便行动),但一身质地精良、剪裁考究的深色呢料大衣,配上他那微抬的下颌和从容的气度,依旧散发出难以忽视的威仪。
他朗声笑着,在两名贴身护卫(着便装,但身形彪悍)和林枫的引导下,穿过金碧辉煌、充满异国情调的大厅。目光扫过那些穿着晚礼服、裘皮大衣,在名贵波斯地毯上优雅踱步、低声交谈的西洋男女和本地名流,刘寺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满意与享受。
侍者早己在电梯口恭候,电梯无声地上升至顶楼预定好的包间——“望江阁”。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侍者轻轻推开。
一股更为奢靡、更加隔绝的气息扑面而来。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波澜壮阔的黄浦江景,江面上各国军舰的桅杆如同竖立的刀剑。
室内,璀璨的水晶吊灯将柔和而明亮的光芒洒满整个空间。墙壁铺着暗金色提花的绸缎壁布,厚重华贵的提花地毯几乎淹没鞋跟。
一张巨大的、光洁如镜的楠木圆桌居中摆放,上面是成套的、带着金色边饰的顶级骨瓷餐具和水晶杯,在灯光下闪烁着令人炫目的光芒。角落里的留声机正低声播放着慵懒的爵士乐。
“啧啧,林将军真是大手笔!这‘望江阁’,可是俯瞰沪上风光的绝佳所在!每次来,都令人心旷神怡啊!”刘寺在临窗的宽大丝绒座椅上坐下,看着眼前极尽奢华的布置,笑容满面。显然,林枫的“粗茶淡饭”在他眼中,是极其上道的安排。
林枫在主陪位坐下,脸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只要长官满意就好。” 他心中却在冷眼计算着这一顿饭可能耗费的粮饷,足以让保安团新兵营一个月的伙食添加不少荤腥了。
精致的菜肴很快如同流水般呈上。带着浓郁黄油香气的龙虾浓汤盛在镶金边的碗中;空运来的新鲜生蚝和鱼子酱点缀着翠绿的配菜;汁水丰盈、纹理如同大理石的顶级牛扒,被侍者优雅地分切;时令的芦笋,裹着薄如蝉翼的火腿片;还有造型如同艺术品的餐后甜点,和一瓶据说年份极佳的莱茵葡萄酒。
身穿洁白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侍者训练有素,动作轻巧地为两人斟酒、分菜。水晶杯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刘寺谈兴渐浓,开始讲述南都官场的趣闻轶事,林枫则化身最称职的听众,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恰到好处地附和、提问,将话题巧妙地引导。
刘寺手中的酒杯频频举起,在不动声色的恭维和谦卑的敬酒声中,将杯中的美酒一次次送入口中。
那金黄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果香与橡木桶的醇厚气息,但在林枫的感官里,却只剩下麻木的润滑作用。他脸上笑容洋溢,眼中是对刘长官见闻的无比赞赏,心中却在冷冷计算着酒精的摄入量——快了。
菜过五味,酒酣耳热。在林枫持续而“不着痕迹”的“热情”劝酒下,那瓶年份极佳的莱茵葡萄酒己经见了底,侍者早己悄然又开启了一瓶。刘寺将军那张方正的面庞上泛起明显的红晕,话语的条理开始有些模糊,眼神也多了几分迷离。那种端着的中枢大员的威严,在酒精的作用下悄然松弛。
“……所以啊,林老弟,”刘寺的声音带着一丝平时绝不会有的酒气与粗疏,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眼神却灼热起来,“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们……我们南都,对东边的那个……呃,那个麻烦的邻居,就没……没防备!” 他打了个酒嗝,摆了摆手,仿佛在驱赶什么苍蝇,“哼!他们搞的那些小动作,我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昂贵的桌布上画着圈,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分享重大秘密的兴奋:“……从五年前……不,可能更早!最高当局就……就密令布局了!从南都往这边来的……路上,还有我们后面这条江(刘寺含糊地指了指黄浦江方向)的两边……偷偷搞了不少!硬家伙(刘寺用力捏了捏拳头)!坚固得很!用的法子……嘿嘿,跟当年F国搞的那个大工程有点像……都是悄悄弄的……花了好大的价钱!挖地下的坑道,钢筋水泥跟山一样厚!埋上最好的大家伙!地方选的……都是要命的关卡!上面还能种树、种庄稼,谁他妈能看出来?……这叫……深挖洞,广积粮,高筑墙!懂不懂?就是防备有朝一日……那群贪得无厌的豺狼扑过来!这些东西,就是给他们准备的大坑!掉进去……就他妈别想爬出来!” 他越说越兴奋,带着一种酒后的狂态和掌握秘辛的自得。
林枫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却骤然凝聚,如同黑暗中捕食的猎鹰!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撞击了一下!五年!南都到魔都沿线及江畔的隐秘工事群!深藏地下,伪装隐蔽,参照了欧陆堡垒的设计思路!这绝对是一条价值连城的顶级战略情报!
林枫立刻举起酒杯,掩饰着内心的震动,语气中充满了恰到好处的震惊与由衷的敬佩:“高!实在是高!原来上峰早有远谋!深藏不露,这才是真正的大手笔!高明!卑职敬服!敬长官!敬我们深谋远虑的长官们!”
“干!干!”刘寺被这马屁拍得通体舒泰,豪气地一挥手,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就在杯盏交错,气氛似乎推向一个高潮,刘寺正要继续滔滔不绝地描述那些隐秘工事的坚固程度时——
突然!隔壁包间猛地传来一声刺耳的、类似于重物砸落在地的闷响!“哐啷——!” 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尖利惊呼声和一个男人压抑着愤怒的低吼声几乎同时响起!
声音隔着一层并不太厚的装饰性隔断传来,虽然听不清具体在吵什么,但那激烈的情绪和突然爆发的冲突感,如同在优雅的爵士乐中投下了一颗炸弹,瞬间打破了“望江阁”内这片精心营造的、虚幻的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氛围!
刘寺正说到兴头上的话戛然而止,脸上因酒意和得意而泛起的红潮瞬间褪去一些,换上了一丝被打断的不悦和警觉。他眉头蹙起,疑惑地看向包厢的门,似乎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林枫脸上那热情洋溢的笑容也骤然凝固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男人低吼声中夹杂着的一丝异样的腔调,但迅速恢复平静,对刘寺微笑道:“长官勿怪,许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在隔壁有所冲突,扰了长官雅兴。卑职去看看?”他作势要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