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与刀,原是同一株荆棘上开出的双生花。当花瓣在风中零落时,刀锋便刺向月光照不到的角落。
黑泽龙之介跪坐在榻榻米上,军刀横于膝前。窗外飘着上海罕见的细雪,落在院中枯山水庭园的白砂上,像撒了一层骨灰。
“黄骏君玉碎,是帝国情报战线十年未有的损失。”他声音如磨刀石划过刃口,下首跪着的三名黑衣特工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
“但命运的齿轮,总在鲜血润滑后开始转动,花瓣飘零时最艳丽,刀锋染血时最神圣。今夜,我们将用支那情报组织的残骸,铺就樱花盛开的祭坛。”
屏风后传来沙哑的咳嗽声,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将黄杨木烟杆伸出阴影。烟雾缭绕中,响起吴语口音的官话:“巡捕房档案室第三排铁柜,底层有个檀木盒子。”
黑泽嘴角扯出冰刃般的弧度,大难临头时,总有些人会做出聪明的选择,帝国需要这样的朋友,起码现在需要。
他认得这只手的主人——掌控码头工会三十年、昨夜刚向宪兵队递交投诚信的“张爷”。
那个檀木盒里装着一名从三省前来魔都的远东局联络员的信息,从身份到跟地下党的联络方式,是用三十根金条从北边流亡贵族手里换来的绝版货。
有了这个名单,黑泽便可以展开报复行动,最好能挖出魔都地下党的联络点,为此他己经忍耐了很久了。
深夜十一点,法租界霞飞路217号“钟表维修行”二楼。
特务处行动队长老赵正擦拭勃朗宁手枪。
忽如其来的子弹穿透橱窗的巨响吞没了钟声。
穿胶底鞋的暴徒从前后门同时涌入,刀锋在钨丝灯泡下划出惨白光弧。
老赵滚到柜台后开枪,子弹嵌进领头者的眉心,血浆溅上“精工修理”的招牌。
暴徒竟不闪避,踩着同伴尸体扑来。当老赵的肋骨被刺刀捅穿时,只看到阁楼通风口垂下燃烧的引线,整栋小楼在煤气爆炸中化作火球。
远处教堂钟楼顶,阿田华子放下望远镜。她脚边躺着三个喉咙被割开的特务处暗哨,血顺着瓦片流成檐下的冰溜子。
同样的场面发生在魔都多个区域,都是特务处在明面上的办公地点,这些地方早己经被特高课所掌握,留着他们只是“养猪”罢了,当一个特务机关被置于明处时,它就失去了威胁。
同夜十一点二十分,“长乐咖啡馆”。
杜怀山往铜壶里添咖啡豆时,手指忽然僵住。窗外有积雪簌簌落下,他掀起窗帘一角,对面公寓楼三扇窗户同时闪过镜片反光。
“青禾!”他撞开储藏室门,“灰雀归巢!”
正在研磨咖啡豆的苏青禾瞳孔骤缩。
这是最高危警报!她踢翻铁皮桶,冒着热气的咖啡液泼在墙根铁板。
青烟腾起处,暗藏的钢板滑开露出地道。
苏青禾着急的看向杜怀山说道:“您先走...”
杜怀山却把半壶煤油浇在密室的书架上,火柴划亮的瞬间,卷闸门被铁棍撬得变形。“去找林枫同志!”
对于逃亡,杜怀山必须把这里的情报文件全都销毁,这些文件远比他的性命重要。
燃烧的书架轰然倒塌,苏青禾最后看到的,是他抓起滚烫的咖啡壶砸向破门而入的枪管,蒸腾的热雾里翻飞着未燃尽的纸片。
破门而入的枪托砸裂杜怀山眉骨时,他抄起沸腾的摩卡壶泼向敌人。
蒸汽裹挟着滚烫咖啡渣喷溅而出,在士兵脸上烫出嘶嘶作响的水泡。
染血的钢笔在混乱中滚进排水口,杜怀山被反剪双臂按在燃烧的地图上。
"留活口!"指挥官的吼叫被火声吞没。
手铐锁住杜怀山腕骨的瞬间,苏青禾滑进烘焙机后的暗门。
腐臭的阴风卷着下水道腥气灌入苏青禾的鼻腔,但是她现在根本无暇顾及这令人作呕的气味。
岔道口的氧气越来越稀薄,用尽最后力气顶开下水道上方井盖,裹着雪片的寒风如耳光般抽在脸上。
污水管深处传来鬼国话的呵斥声,苏青禾通过井盖口离开下水道,借助魔都的巷口脱离了危险。
虹口区鬼国海军陆战队监狱地下三层,冷水从生锈的管道滴落在杜怀山浮肿的眼睑上。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只有锈蚀水管滴水的“嗒…嗒…”声在死寂中回响,冷水精准地砸在杜怀山的眼睑上,迫使他从短暂的昏厥中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三道漆黑的人影如同三根裹在军装里的柱子,堵住了狭小牢门外透进的唯一一丝惨淡光线。
冰冷的寒气混合着消毒水和血腥味,沉重地压在胸腔。
铁门开启时刺耳的摩擦声犹在耳畔,漆亮的黑色军用皮靴踏在湿滑污浊的地面上,发出令人心头发毛的粘滞声响。为首那人的皮靴停在距离杜怀山蜷缩身体不足半米的地方。
“杜先生,”一个带着刻意模仿的、略显生硬温雅语调的声音响起,鬼国的口音在努力咬字清晰,“初次见面,真是遗憾是在这样的地方。在下黑泽龙之介。”短暂的停顿,仿佛在欣赏对方狼狈的姿态,话语内容听起来是向杜怀山介绍自己,语气却平静无波,略微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的得意感。
杜怀山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仿佛透过说话的黑泽看向更远的虚空。
脸上混合着煤灰、血污和蜡油灼伤的痕迹,使他看起来如同一个破损的泥塑。
破裂的眉骨下,那双深陷的眼睛只是空茫地望着前方,嘴唇紧闭成一道没有血色的缝。
沉默,是他此刻唯一的回答,如同磐石扎根于这污秽的土地。
黑泽似乎并不意外。他微微侧身,对旁边的宪兵做了个手势。
一名士兵立刻将一件烧焦了边角、皱巴巴的纸质物品小心翼翼地呈递上来。黑泽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指捏着纸页一角,在杜怀山面前轻轻展开。
那是咖啡馆大火后残存的碎片,纸张大部分被炭化熏黑,唯有边缘位置尚能辨认。
“杜先生很擅长毁尸灭迹,可惜,烈火也并非每次都能涤荡彻底。”
黑泽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探究,“这份文件来自您忠诚守护的咖啡馆,上面残留的印记……非常有趣。也足以证明您的身份并非一个简单的咖啡馆老板。”
他逼近一步,几乎与杜怀山面对面,试图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捕捉任何情绪波动,“请您告诉在下您的真实身份,在那个组织里的具体职务,以及您在……地下党中扮演的角色?您的上线是谁?下线又有几人?”
拷问的空气仿佛凝固,沉重的气压让人窒息。
杜怀山的眼皮只是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或许是滴落的冷水所致。
他依旧是那片沉默的海,目光甚至没有聚焦在那张能指证他身份的铁证上,只是再次缓缓低垂下去,看着自己腕骨被手铐勒出的深紫色瘀痕,牙关依然紧咬。
黑泽面具般的温雅表情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缝,那是耐心迅速消磨时产生的冰裂。
“保持沉默,代价是非常昂贵的,杜先生。”
他首起身,声音失去了伪装,多了一层冰屑般的锋利,“我们的人正严阵以待。你并非孤军奋战,对吗?我相信,您的同伴不会都像您一样顽固不化。”
他故意停顿,加重了语气中的暗示,“我们刚刚抓获了您的同伙,就在隔壁弄堂!他现在可没有您的硬气,为了少受点苦,正在竹筒倒豆子。他说了不少关于您的事情呢。只要您开口印证一下,或许能让我们都轻松些?比如,这位先生是如何称呼您的?”
这话像投入枯井的石子,非但没能激起涟漪,反倒让井壁显出了真实的纹路。
杜怀山那一首低垂的头颅,猛地往上抬了半分!虽然动作细微而艰难,但那双一首空洞无神的眼睛,骤然锐利如电,精准地射向黑泽龙之介那张故作深沉的脸上。
一缕极淡、却饱含着彻底洞悉与无比轻蔑的讥笑,犹如锋利的刀锋,缓缓地在杜怀山嘴角边划开。
那笑容绽放在他伤痕累累、污迹斑斑的脸上,如同淤泥中倔强绽放的一朵白莲,充满了极致的嘲讽。那笑容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在撒谎!
因为苏青禾,他的同志、他紧急送走的战友、他必须保护的火种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同志!而黑泽刚才的话语里,两次明确使用了“同伙”和“这位先生”这样的男性指代词!
这细微却致命的表情变化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打在黑泽精心维持的“君子”面具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层勉强维持的温雅平和瞬间冰裂瓦解,一丝扭曲的暴怒如同淬毒的藤蔓迅速爬上他的脸颊。
“八嘎!”一声压抑着极度愤怒的低吼终于冲出喉咙,带着般的凶狠。他猛地抬手,似乎就要不顾一切地挥下去,将刚才那副虚假的从容彻底粉碎成渣。
“黑泽君!”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清冷、平静如同淬火钢的女声打破了牢房内压抑狂暴的气氛。
特高课王牌特务“梅花J”阿田华子无声地出现在牢门口走廊昏黄的光线里,她那精心描绘的眉眼在阴影中也带着几分不容打扰的肃杀之气。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几乎要失控的黑泽和牢中嘴角尚挂着讥讽笑容的杜怀山,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简洁清晰地报告:
“打断一下。三楼一号审讯室,我们‘请来’的那位贵客,嘴终于松动了点。
他现在指名,要见到您这个级别的长官才肯继续往下谈。”她微微侧身,让开通道,语气就像在报告一份需要紧急批阅的日常文件,“我想,现在不是跟一块顽石耗时间的时候。那边的点心,可能需要趁热吃才更美味。”
黑泽龙之介高举的手掌在空中僵持了一瞬,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他狠狠地剜了杜怀山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毒蛇般的怨毒和耻辱。几滴冷水落在他的军帽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更衬托出此刻死寂中的难堪。
他猛地收回手,看也不看阿田华子,如同裹挟着风暴般,一言不发地转身疾步离开了这间弥漫着失败和愤怒气息的牢笼。沉重的皮靴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更加深重的压抑。
阿田华子并未立刻离开。她的目光在杜怀山脸上停顿了几秒,平静无波,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
杜怀山在她目光扫过的刹那,那抹讥讽的笑容己迅速收敛,重新变回了那副沉默、疲惫、似乎对外界刺激全然麻木的样子。
唯一的变化,是他低垂的眼皮下,目光深处闪烁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忧虑。
他不知道阿田华子所说的“贵客”是谁,但是可以猜测得到,今晚的无妄之灾极有可能和那位“贵客”有关。
华子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牢门旁的宪兵微微颔首示意看守好。她也转身离去,像一片没有重量的阴影消失在走廊的昏暗中。
牢门“哐当”一声重新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