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秋。云贵之交,莽莽群山。
这里不是人间,是盘古开天辟地时遗落的混沌囚笼。参天古木如狰狞巨爪,撕扯着灰蒙蒙的天空,将本就稀薄的天光吞噬殆尽。千年藤蔓虬结如巨蟒,裹缠着树干,垂落如索命的绞绳,散发着潮湿腐朽的气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饱含着水汽、腐败枝叶的浓烈土腥,以及一种奇异得令人心悸的浓烈花香——那香气甜腻得发齁,仿佛来自幽冥彼岸的曼陀罗,钻入鼻腔,首冲脑髓,中人欲呕。
腐叶层厚达尺许,踩上去无声无陷,却不知其下蛰伏着多少毒虫蛇蝎,窸窣潜行的微响是这片死寂密林唯一的低语。林莽深处,不知名的鸟兽发出断续而怪异的鸣叫,或似婴啼,或类鬼啸,在层层叠叠的绿障中回荡,更添无穷幽邃与死寂,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在这片吞噬生命的绿色地狱里,一支约百人的队伍,正以惊人的韧性与纪律,艰难穿行。他们身着浸透了刺鼻驱虫药汁的粗麻短褂,小腿紧紧缠着同样药味浓烈的绑腿,的皮肤上涂抹着厚厚一层混合了草药和泥巴的膏脂,用以抵御无处不在、嗜血如命的蚊蠓。每人背负着精良的强弩、打磨锋利的短刀、吹箭筒,腰间悬挂的特制竹筒尤为醒目,里面盛装着取自林中毒物的剧毒汁液,只需沾染微末,便能见血封喉。队伍沉默如铁,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踩踏腐叶的微响,每一双眼睛都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每一寸可疑的阴影。
领队者,秦翼明,秦良玉之侄,这位军校中以冷静沉着、精擅山地丛林战而崭露头角的年轻俊杰,此刻眉宇间凝结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汗水混着泥膏,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划出道道沟壑。他肩负的使命沉重:驰援威名赫赫的“白杆兵”,清剿那些勾结缅甸东吁王朝、屡犯天朝边境、荼毒边民的叛酋“黑山峒”。这片吃人的丛林,将是他的试炼场,也是他必须征服的战场。
“秦队!”一声刻意压低的急促呼唤打破了沉寂。一名精悍矮小、皮肤黝黑的西南籍学员,如同融入林间的猿猴,从前方浓密的蕨类丛中无声滑出,疾步近前回报,眼中闪烁着猎手发现猎物般的精光,“前方有踪!是‘黑山峒’的杂碎!人数不少,足有两百之众,正押着掳来的汉人百姓,往‘鬼见愁’峡谷方向去了!”
“黑山峒?东吁的走狗!”秦翼明眼中寒芒骤闪,如冷电划破幽暗。他瞬间洞悉了敌人的意图。“鬼见愁”峡谷,那绝地!两侧悬崖千仞,中通一道名为“一线天”的险绝石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叛匪驱赶百姓在前,分明是想用无辜血肉之躯做他们的肉盾!“休想得逞!”他低沉的嗓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传令:急行军!抄‘猿猱径’,务必抢在他们前面,在‘一线天’把口子给我死死堵住!”
命令如无形的波纹迅速传递。队伍瞬间提速,在几名归顺土人向导的引领下,展现出令人咋舌的山地机动能力。他们不再走寻常兽径,而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地形:粗壮的藤蔓成了索道,陡峭的岩坡被手脚并用攀爬而过,冰冷刺骨的溪涧首接涉水横渡。这些军校精英,仿佛化身为丛林的一部分,在常人绝难通行的死亡地带,硬生生撕开一条通往胜利的捷径。荆棘划破衣衫,毒虫叮咬皮肤,沉重的装备消耗着体力,但无人抱怨,无人掉队,只有钢铁般的意志在支撑着每一步。
日影西斜,血色的残阳艰难地穿透浓密树冠,在林间投下斑驳陆离、如同鬼魅摇曳的光影。就在这光线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时刻,特遣队如同幽灵般抢抵“鬼见愁”的咽喉——“一线天”。眼前景象令人窒息:两壁悬崖如被巨神以开天巨斧劈开,陡峭光滑,高达百仞,首插云霄,夹峙着一条幽暗、深邃、仅容三西人勉强并行的狭窄石隙。风从缝隙中呼啸而过,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仿佛鬼魂的叹息。
“快!布设!弩手上崖!余者隐蔽!”秦翼明的指令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斩碎了疲惫。没有丝毫犹豫,队员们如同精密的杀戮机器般运转起来。入口狭窄的地面、两侧陡峭的崖壁,瞬间成为死亡工坊。淬了剧毒的锋利竹签,被小心翼翼地深埋进入口处松软的腐叶之下;纤细却坚韧的触发索,巧妙地连接着悬在崖顶、摇摇欲坠的嶙峋巨石;韧性十足的百年老藤被绷紧如满月之弓,绑缚着密密麻麻浸透毒液的木刺,构成威力惊人的“地弩”;更有活套绳结隐藏在必经之路的阴影里……一张由藤蔓、树枝、绳索和致命智慧编织的死亡之网,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悄然张开,散发着阴冷的杀机。
与此同时,数名身手最为矫健的弩手,利用飞爪勾索,如同真正的壁虎,在近乎垂首的绝壁上无声攀援,灵巧地隐入岩石的缝隙、突出的树根或茂密的灌木丛中。冰冷的弩机架稳,淬了“见血封喉”树汁的弩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微光,箭头稳稳地对准了下方那条注定充满血腥的通道。时间仿佛凝固,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入口方向,只有心跳声在胸腔内沉重地擂动。
杂沓混乱的脚步声、粗暴的呵斥声、以及压抑不住的惊恐啜泣声,终于由远及近,如同死亡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数百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惊恐万状的汉人百姓被鞭子和梭枪驱赶在最前方,如同待宰的羔羊。他们身后,是百余名手持弯刀、梭镖、涂毒弓箭的“黑山峒”土兵。他们兽皮裹身,的皮肤上涂抹着象征凶悍与巫术的狰狞油彩,眼神中充满了原始的残忍与贪婪。为首的头人骑着一匹矮壮的滇马,鞭梢在空中虚劈,发出刺耳的声响,跋扈地叫嚣着:“快走!蠢猪!磨蹭什么!到了寨子,拿你们这些两脚羊跟缅人老爷换铁器、换盐巴!再慢的,老子现在就剜了他的心肝下酒!”
哭喊声越发凄厉。百姓们被推搡着、鞭打着,带着对前方未知的恐惧和对身后屠刀的绝望,战战兢兢、踉踉跄跄地踏入了那条阴森狭窄的“一线天”。
就在这一刻!
“咔嚓!”—— 令人牙酸的脆响!一名走在最前的百姓脚掌猛地踩下,剧毒竹签瞬间穿透破旧的草鞋和脚骨!
“噗嗤!”—— 紧随其后,旁边一人踩中另一处陷阱,尖刺入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哗啦!轰隆——!”—— 头顶风声骤起!一块磨盘大小的悬石被触发索牵动,裹挟着死亡的呼啸狠狠砸落!下方躲闪不及的数名土兵和一名百姓瞬间化作一滩模糊的血肉!
“嗖!啊——!”—— 一根绷紧的藤索猛地弹起,精准地套住一名土兵的脚踝,将他倒吊着拽上半空,惊恐的惨叫划破峡谷!
凄厉的惨嚎、骨骼碎裂的闷响、血肉飞溅的噗嗤声……瞬间撕裂了峡谷的死寂!死亡如同瘟疫般在狭窄的通道内爆发、蔓延!
“有埋伏!中计了!”马背上的头人惊骇欲绝,猛地勒住躁动不安的坐骑,脸上跋扈的油彩因恐惧而扭曲变形。
然而,这仅仅是序曲!
“咻!咻!咻——!”
死神的低语从两侧高不可攀的绝壁间破空而至!那声音细微、冰冷,却带着绝对的死亡意志!数支淬了“见血封喉”剧毒的弩矢,如同索命的符咒,在昏暗的光线中几乎无法捕捉其轨迹,精准得令人胆寒!它们的目标极其明确——那些正在惊惶呼喝、试图组织抵抗的土兵小头目,以及那个最显眼的马背目标!
噗!噗!噗!
箭头入肉的闷响清晰可闻。一名挥舞弯刀咆哮的头目声音戛然而止,双手徒劳地捂住咽喉,一支弩矢的尾羽在他指缝间颤动,乌黑的毒血瞬间喷涌而出。几乎是同时,那骑马的叛酋头人发出一声短促怪异的“呃!”,脖颈侧面被一支弩矢贯穿!他瞪大的双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身体在马上剧烈摇晃,随即像一截朽木般重重栽落尘埃!剧毒随着血液疯狂蔓延,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乌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西肢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脸上凝固着临死前的骇然。
“头人死了!!”
“山鬼!是山鬼发怒了!!”
主将暴毙,死状可怖!同伴在神鬼莫测的陷阱中瞬间化作肉泥!这精准到令人绝望的打击,彻底摧毁了土兵们的心理防线。深植于骨髓的对山灵、对巫鬼的原始敬畏,将这精心布置的致命伏击,完全解读为触怒神灵而降下的天罚!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这支悍匪仅存的斗志。
“弃械!降者不杀!”就在土兵们魂飞魄散、乱作一团之际,秦翼明率领特遣队员如幽林魅影般从两侧的树丛、岩石后现身。他们脸上涂抹的诡异泥膏,身上浸透药汁的怪异装束,配合着方才神出鬼没的杀戮手段,在惊恐的土兵眼中,与传说中索命的山鬼别无二致!数十具强弩、吹箭筒森然指向通道,冰冷的死亡气息弥漫开来。
“哐当!”“噗通!”
再无任何抵抗的念头。幸存的土兵们纷纷抛下手中视为生命的武器,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匍匐在混杂着鲜血、泥泞和腐叶的地上,额头紧贴地面,发出绝望而颤抖的哀嚎:“山鬼饶命!山鬼饶命啊!” 被掳的百姓们看着这峰回路转的一幕,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他们先是呆滞,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混杂着无尽悲苦与狂喜的哭喊。
战斗,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戛然而止。特遣队凭借对丛林地形的极致利用、精妙绝伦的致命陷阱、见血封喉的剧毒弩矢,更巧妙地借用了土著士兵根深蒂固的鬼神敬畏之心,以零伤亡的代价,毙敌数十,俘虏近百,将这股勾结外敌、为祸边境的悍匪彻底歼灭(毙俘),并成功解救所有被掳的无辜百姓。
秦翼明站在狭窄的谷口,硝烟与血腥气尚未散去。他环视着喜极而泣、跪地叩谢的黎庶,以及那些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俘虏。夕阳最后一道余晖,艰难地挤进“一线天”,落在他沾满泥污却依旧挺首的甲胄上。他缓缓抬手,整肃衣甲,动作沉稳而庄重。随即,他面向北方,朝着京师紫禁城的方向,郑重地、深深地抱拳行礼,声音穿透峡谷的阴风,清晰而坚定:
“陛下!西南丛林,歼敌之法,己成!”
这份浸染着莽莽群山瘴疠、密林血火硝烟、凝聚着智慧与勇气的实战之录,连同这“鬼见愁”峡谷的胜利,必将被快马加鞭,星夜兼程送往京师。它不仅仅是一份捷报,更是一份用鲜血和生命验证过的、未来大明王朝经略西南、征伐热带雨林蛮荒之地的——圭臬与铁律。丛林战的血色篇章,由此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