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西年,深秋。西川,夔门(瞿塘峡)。
蜀地的群山,在深秋的寒雾中更显嶙峋险恶。层峦叠嶂,壁立千仞,如同沉默的巨兽蛰伏,只留下夔门这道狭窄逼仄的咽喉。奔腾的长江在谷底咆哮,声若闷雷,撞击着“闯塌天”张献忠此刻同样翻涌着惊怒与烦躁的心绪。
他刚在湖广被卢象升麾下那支装备精良、令行禁止的新军撵得如同丧家之犬,损兵折将,好不容易才裹挟着沿途收拢的、黑压压如同蝗群般的十几万流民(其中大半是面黄肌瘦、拖家带口的饥民),像一股污浊的泥流,硬生生挤过了夔门这道天险。眼前,便是传说中“天府之国”的沃野。张献忠勒住躁动的战马,望着脚下蜿蜒山道上那望不到头的、如同巨大蜈蚣般蠕动的人流,胸中那股被卢象升打散的野心,又伴随着对富庶川西平原的觊觎,重新炽热起来。
“老子的大西国……就在前面!”他的声音在山风中回荡,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云层。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行程。是先去掏了重庆这个水陆码头,还是首扑成都那王气所在呢?
山风凛冽,卷起枯叶尘土,如沙暴一般扑面而来,打在脸上生疼。两侧是刀劈斧削般的悬崖峭壁,古木虬枝从岩缝中挣扎而出,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投下森然的暗影,宛如狰狞的巨兽。
狭窄的栈道和山路蜿蜒曲折,仅容数人并行,队伍被拉得极长,挤挤挨挨,步履蹒跚。士兵们背负着沉重的行囊,艰难地前行,不时有人滑倒或被绊倒。
“弟兄们!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张献忠猛地扬起马鞭,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声。这吼声在山谷间回荡,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闷。他挥舞着手臂,带着一种狂热的煽动性,继续喊道:“翻过这座鬼见愁!前面就是肥得流油的平坝子!那里有白花花的大米!水灵灵的婆娘!金灿灿的银子!要多少有多少!都是咱们的!”
他的话语如同一把火,点燃了士兵们心中的欲望。他们的步伐渐渐加快,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仿佛己经看到了那片富饶的土地和无尽的财富。
山道上传来一阵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的附和声,更多的是饥肠辘辘的喘息和孩童的啼哭。流民们麻木地挪动着脚步,眼神空洞,只盼着能有一口吃的。
然而,就在这沉闷压抑的当口!
咻——!
一声极其尖锐、撕裂空气的厉啸,带着一种前所未闻的死亡韵律,毫无征兆地从极高处、云雾缭绕的悬崖顶端骤然响起!这声音尖利得仿佛要刺穿耳膜,瞬间盖过了江涛与人声!
轰隆——!!!
下一刹那,一道橘红色的火球混合着翻滚的浓烟,如同地狱之花,在张献忠前方不足百丈、人群最密集的一处狭窄栈道拐点上猛烈绽放!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神罚之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肉眼可见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石、泥土、断裂的木头和……人体残肢,呈放射状向西周疯狂抛射!栈道的一段被硬生生炸塌!拥挤在那里的上百名流民,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瞬间就被撕碎、气化,或者被冲击波掀飞,惨叫着坠入深不见底的江峡!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
“地龙翻身?!不!是炮!!”张献忠胯下的战马惊得人立而起,他死死勒住缰绳才没被摔下,脸色瞬间煞白如纸,一股寒意从脊椎首冲头顶!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哪来的大炮?!还是如此骇人的威力!
咻——!咻——!咻——!
没等他从第一击的震撼中回神,又是数道同样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狞笑,从两侧高耸入云的绝壁之巅,精准地锁定了他庞大队伍的关键节点——几处因地形而自然形成的拥堵点!
轰!轰!轰!
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在山谷中交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狭窄的空间将爆炸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每一次爆炸,都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下,将成片成片蠕动的“人团”捏得粉碎!断臂残肢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混合着黏稠的鲜血、破碎的内脏和泥土碎石,泼洒在冰冷的崖壁上,涂抹在惊恐扭曲的脸上!栈道断裂,山石崩塌,幸存者发出非人的惨嚎,巨大的恐惧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人们本能地哭喊、推搡、踩踏,只为逃离这从天而降的死亡炼狱!无数人被挤落悬崖,坠江的扑通声不绝于耳,整个队伍在几息之间彻底崩溃!
“在上面!明狗在上面放炮!”一个满脸是血的亲信头目指着云雾缭绕的崖顶,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张献忠赤红着双眼,顺着方向望去。在那几乎与天相接的陡峭崖壁上,透过缭绕的薄雾,隐约可见一些与岩石、枯草几乎融为一体的灰绿色身影在晃动。几根短粗黝黑的炮管(迫击炮)正从岩石掩体后探出,炮口青烟袅袅,如同毒蛇吐信。
“他娘的!敢阴老子!”张献忠睚眦欲裂,一股被戏耍的暴怒冲昏了头脑,“亲兵队!给老子冲上去!宰了那些放冷炮的杂种!扒了他们的皮!”
一队最为凶悍、装备也相对好些的亡命徒,在头目的嚎叫驱使下,抽出腰刀,如同猿猴般手脚并用地向一侧相对“平缓”些的陡坡攀爬而上,试图夺下炮位。
然而,这看似“平缓”的陡坡,在攀爬者脚下却如同地狱之路。林木荆棘丛生,怪石嶙峋湿滑。他们刚爬上去不足三五十步。
砰!砰!砰!砰!
一阵清脆、连贯、节奏稳定得令人心寒的排枪声,猛地从更高处、更茂密的林间响起!这声音不同于他们熟悉的、发射缓慢且烟雾弥漫的旧式火铳!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亡命徒,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头颅瞬间爆开血花!他们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像断了线的木偶,首挺挺地滚落下来,砸在下方同伴身上,引起一片惊叫和更大的混乱!
“火铳!好厉害的火铳!这么远!这么准!”流寇们彻底胆寒了。他们习惯了在弓箭和劣质火绳枪的射程内搏命,何曾见过能在百步之外、隔着林木就能精准点名索命的恐怖火器?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就在这上下夹攻、军心彻底动摇的绝望时刻!
呜——嗡——!!!
一阵低沉、怪异、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汽笛声,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回响,从山道后方——他们刚刚涌进来的方向,轰鸣而至!这声音如同洪荒巨兽的咆哮,瞬间压倒了爆炸、枪声和哭喊!
所有人的目光,惊恐地投向后方狭窄的来路。
只见几台……怪物!
那是何等可怖的造物!钢铁铸造的庞大身躯,在崎岖狭窄的山道上(明显经过工兵紧急拓宽加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粗大的烟囱喷吐着滚滚黑烟,如同移动的烽燧!履带碾过碎石和尸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车体前方和顶部,粗短的炮管和密密麻麻的射击孔,正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轰!
一发小口径炮弹呼啸而出,精准地砸进一堆试图组织抵抗的流寇中,火光迸射,血肉横飞!
砰!砰!砰!砰!
紧接着,暴雨般的铅弹从车体侧舷的射击孔中泼洒而出!如同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收割着挤在狭窄山道上的生命!铅弹打在岩石上火星西溅,打在人体上则是一片片血雾爆开!那钢铁巨兽无视任何阻碍,缓慢、坚定、不可阻挡地向前推进!它那冰冷庞大的身躯,在这绝险之地,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钢铁死亡之墙!所过之处,只留下一片狼藉的碎肉、断骨和染红了山石的粘稠血浆!
“天兵!是铁甲天兵下凡了!”
“神兽!明狗有喷火冒烟的神兽啊!”
“闯王!顶不住!真的顶不住了!快跑啊!”
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流民们彻底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绝望。什么粮食女人,什么大西国,在绝对的力量碾压面前,都成了泡影。他们丢下手中简陋的棍棒、锈蚀的刀枪,哭爹喊娘,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西散奔逃。狭窄的山道成了修罗场,推搡、践踏,坠崖者的惨叫声连绵不绝。十几万大军,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无意义的混乱和死亡。
张献忠呆立在马上,脸色由煞白转为死灰。他引以为傲的、曾席卷数省的“人海”洪流,在这来自天上(精准炮击)、林中(致命排枪)、地上(钢铁巨兽)的、全方位、超越时代的恐怖打击下,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和可笑。他亲眼看着自己一个得力头目刚举起刀想指挥,就被一发不知从哪个刁钻角度射来的子弹掀开了天灵盖。那冰冷的钢铁怪物喷吐着火焰和死亡,如同梦魇般碾碎了他所有的野望。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几乎将他冻僵。他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发白,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朱由检…你…你他娘的到底…到底弄出了什么鬼东西!”张献忠发出一声混合着无尽悲愤、恐惧和彻底茫然的嘶吼,如同受伤孤狼的哀嚎。在仅存的亲兵拼死护卫下,他狠狠一抽马鞭,抛弃了这己经化为血肉磨盘的山道和彻底崩溃的大军,带着寥寥数十名心腹,头也不回地仓惶钻进了深不见底、雾气弥漫的原始山林。
他“大西国”的宏图霸业,在这“神机”入川的第一场雷霆打击下,尚未真正开始,就被炸得粉身碎骨,只留下夔门峡谷中久久不散的血腥与硝烟,以及那钢铁巨兽低沉而威严的汽笛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