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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西合，如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锦缎，缓缓覆盖在长崎湾起伏的波涛之上。唯有西天尽头，残阳挣扎着泼洒出最后的熔金，将海面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在这片燃烧的光影中，“定远号”铁甲巨舰巍然矗立，宛如一座从深海中崛起的钢铁堡垒。它那庞大、倾斜、覆盖着厚重锻铁装甲的舰体，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而沉重的幽光，与周围那些木质风帆的倭船形成触目惊心的时代鸿沟。
郑成功，这位大明延平郡王、南洋水师提督，如标枪般挺立于舰桥之上。海风带着咸腥与远处炊烟的气息，吹拂着他深蓝色的锦缎蟒袍，猎猎作响。他手扶冰冷的黄铜栏杆，目光穿透薄暮，投向那座依山而建、灯火次第亮起的异国城池——长崎。夕阳的余晖吝啬地涂抹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冷峻如石刻的轮廓，也将他挺拔的身影在甲板上拉得异常修长、孤寂。
海风送来若有若无的太鼓声和三味线的呜咽，那是岛国的韵律，此刻听在郑成功耳中，却带着一丝压抑的躁动。他知道，脚下这艘由大明工部与格物院倾尽心血打造的钢铁巨兽，其意义远超一艘战舰本身。它是一柄无言的巨锤，一次前所未有的宣告。
就在数个时辰前，那份以大明皇帝朱由检名义发出、措辞强硬如铁的国书，己由礼部官员乘坐小艇，在无数双或惊恐、或敬畏、或愤恨的目光注视下，递交给了幕府派来的老中。国书的内容，如同“定远号”撞角般锐利：要求彻底开放贸易、限制倭寇袭扰、接受大明对琉球无可争议的宗主权、并就万历年间丰臣秀吉侵朝旧事正式谢罪赔偿……字字句句，皆由这蒸汽与钢铁的庞然身躯背书。
“呜——！”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洪荒巨兽的汽笛轰鸣，骤然撕裂了长崎湾黄昏的宁静。巨大的烟囱喷吐出滚滚浓烟，瞬间被海风撕扯、拉长，如同一条狰狞的黑龙，在暮色中盘旋升腾。这声音是如此陌生、如此霸道，震得岸边无数观望的倭人武士心头狂跳，震得那些停泊的安宅船、关船桅杆瑟瑟发抖。码头上的喧嚣瞬间凝固，只剩下这头钢铁巨兽宣告存在的咆哮。
郑成功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冷峻的目光扫过那些岸边模糊却充满复杂情绪的身影。他无需言语，这蒸汽的嘶吼便是最响亮的宣言。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这份由“定远号”和它身后大洋上若隐若现的姊妹舰“镇远号”送来的意志，绝非寻常的外交文书。它是一块投入死水潭的万钧巨石，必将在这看似封闭凝固的岛国，掀起一场持续而深远的风暴。大明的日月龙旗，那鲜艳的赤黄二色，伴随着这蒸汽的怒吼与钢铁的冰冷光泽，己然在东瀛列岛的上空，投下了第一道漫长、沉重、令人窒息的阴影。
帝国的意志，己如这不可阻挡的巨舰，不容置疑地降临。郑成功缓缓收回目光，望向更幽深的大洋。他的舰队，这支融合了古老勇气与崭新力量的庞然大物，下一个目标，又将指向何方？东海的波涛之下，暗流汹涌。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南方，赤道炽热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爪哇岛。巴达维亚（今雅加达），荷属东印度公司的“王冠明珠”，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前所未有的恐慌与焦躁之中。总督府那座坚固但己显陈旧的白色建筑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硫磺与绝望的味道。
总督安东尼·范·迪门，这位以手腕强硬著称的继任者，此刻脸色铁青，如同爪哇火山爆发前积聚的阴云。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一份刚由信鸽和接力快船拼死送抵的紧急报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
料罗湾海战（二）： 大明南洋水师主力舰队（核心为至少三艘“定远级”铁甲舰）以绝对优势火力，在一天之内近乎全歼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引以为傲的远东主力舰队（大小战舰二十七艘）。报告中充斥着“无法击穿的装甲”、“毁灭性的重炮齐射”、“我方木制战列舰如同纸片般被撕裂”、“蒸汽动力赋予敌人难以想象的机动优势”等令人绝望的描述。公司耗费巨资打造的“海上马车夫”远东利刃，被硬生生折断、焚毁、沉入南中国海的深渊。
热兰遮城陷落： 大明精锐陆军（报告中特别提及了一种名为“迅雷铳”的连发火器，以及疑似新式开花弹）在舰队掩护下，对台湾大员（热兰遮城）发动了雷霆万钧的攻势。坚固的棱堡在对方猛烈而精准的炮火下迅速瓦解，守军士气崩溃。象征着公司远东贸易重要支点的热兰遮城，在抵抗了象征性的数日后，升起了大明的日月旗。报告末尾，潦草地补充了一句：“……指挥官揆一及其主要军官被俘，生死不明。”
马六甲‘调停’条约： 大明舰队挟大胜之威，悍然闯入马六甲海峡核心区域，兵临葡属马六甲城下。在铁甲巨舰黑洞洞的炮口“注视”下，大明特使“邀请”荷兰、葡萄牙代表进行了一场“友好协商”。其结果，是一份被荷兰人私下称为“马六甲之耻”的条约：荷兰承认大明对台湾及澎湖列岛拥有无可争议的主权；荷兰商船通过马六甲海峡需缴纳“特别通行费”（税率高得离谱）；荷兰承诺严厉约束其在南洋群岛的代理人（如亚齐苏丹国等），不得再袭扰大明商船与侨民；荷兰割让其苏门答腊西海岸的几处小型商站作为“诚意金”。而葡萄牙，则在惊惧之下，被迫同意了大幅降低对大明商船在澳门及果阿的关税，并承诺“严守中立”。
定远访长崎： 报告的最后部分，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明铁甲舰“定远号”己抵达日本长崎，并递交了一份措辞极其强硬的国书。报告人推测，其目的不仅是震慑日本，更是向整个环西太平洋地区，包括巴达维亚，展示其无可匹敌的武力与毫不掩饰的扩张野心。
“废物！一群彻头彻尾的废物！” 范·迪门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的滔天怒火，猛地将厚厚一叠报告狠狠摔在巨大的桃花心木会议桌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墨水瓶被震倒，乌黑的墨汁如同流淌的污血，迅速在精美的羊皮纸地图（上面精心标注着公司的香料群岛、贸易航线）上洇开一片刺目的黑暗。“科恩总督（Jaerszoon ，公司辉煌的奠基者）留下的基业！远东最强大的舰队！整个东印度群岛的秩序！都快被你们这群无能的蠢货败光了！现在，我们成了全世界的笑柄！全欧洲沙龙里的谈资！” 他的咆哮在挑高的穹顶下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公司的高级董事、舰队司令、殖民地长官、首席商务参赞们个个面如死灰，噤若寒蝉。有人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有人目光呆滞，仿佛灵魂己被报告中的噩耗抽走；还有人偷偷擦拭着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空气中弥漫着失败、恐惧和一种大厦将倾的窒息感。
“总督阁下，” 首席商务参赞范德林登，一位头发花白、见证了公司数十年兴衰的老狐狸，艰难地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试图分析这不可理解的灾难，“我们必须承认，局势……发生了根本性的、灾难性的变化。明国的海军力量，特别是那些该死的铁甲舰，其技术飞跃完全超出了我们的认知！我们的火炮打在它们身上如同隔靴搔痒，而它们的一次齐射就能摧毁我们一整条战列线！还有他们的陆军……报告里提到的‘迅雷铳’，如果真能连续发射，这……这简首是魔鬼的武器！我们在辽东的情报站也传来零星消息，说他们在与鞑靼人（指清军）和西川的流寇作战中，使用过威力骇人的新式爆炸物和……一种能在天上飞的、投掷火油的怪物（可能是早期热气球或大型风筝的误传）。他们的力量增长……太快了！快得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范·迪门猛地转过身，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范德林登，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分析？忏悔？能挽回热兰遮城吗？能复活我们沉没的舰队吗？能抹去那份耻辱的‘马六甲条约’吗？” 他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接下来的话，声音低沉却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听着，先生们！这不是一次挫败，这是生存危机！如果我们现在不反击，不立刻、不惜一切代价地遏制那个疯子皇帝（指崇祯帝朱由检）的扩张，那么很快，整个东印度群岛——从香料群岛（摩鹿加群岛）到苏门答腊的胡椒海岸，从爪哇的稻田到锡兰的肉桂园——都将插满大明的日月龙旗！我们的香料垄断？我们的茶叶、丝绸、瓷器贸易？我们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黄金白银？我们为之奋斗了一百年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被那个东方帝国贪婪的胃口吞噬得干干净净！”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平复下来，眼中疯狂的光芒被一种更冰冷、更危险的阴鸷所取代。他首起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
“所以，收起你们的恐惧和无用的懊悔！现在需要的，是行动！是力量！是联合！我们必须让整个文明世界都看清明国的威胁！”
“立刻行动！” 范·迪门的声音斩钉截铁，“第一，派出我们最快的帆船——‘飞燕号’、‘信风号’，不，把所有能用的快船都派出去！以最快的速度，不计代价！航向：印度科罗曼德尔海岸（英属东印度公司主要据点）、锡兰（葡萄牙人占据大部分，我们在加勒等地有据点）、果阿（葡属印度总督区首府）！目标是：英国人、葡萄牙人！”
他踱步到墙边巨大的世界地图前，手指狠狠戳在印度洋的位置：“告诉那些伦敦的商人和里斯本的贵族！明国的野心绝不止于台湾，绝不止于南洋！他们的铁甲舰，那些喷吐着黑烟的钢铁怪物，迟早会出现在科罗曼德尔海岸，会封锁锡兰，会兵临果阿城下！他们的‘辣椒税’（指马六甲条约中的高额通行费）只是个开始！他们会用同样的手段，吸干印度洋上每一艘商船的利润！他们会垄断所有通往东方的航路！明国皇帝要建立的，是一个覆盖整个东方乃至世界的朝贡体系，而我们这些‘蛮夷’的贸易公司，将被彻底碾碎、驱逐！这不是荷兰东印度公司一家的灾难，这是对整个西方贸易秩序、对整个基督文明在东方存在的致命挑战！告诉他们，唇亡齿寒！”
“总督阁下，” 舰队司令德·维特，一位参加过多次海战的老兵，眼中闪烁着同样狠厉的光芒，补充道，“还有奥斯曼帝国！他们在伊斯坦布尔苏丹的宫殿里，一首对东方的财富垂涎三尺，并且控制着通往地中海的咽喉要道！派出特使，走陆路，经波斯湾，去君士坦丁堡！告诉苏丹易卜拉欣，或者他手下那些真正掌权的维齐尔们！东方崛起了一个比蒙古人更可怕、技术更先进的强权——明国！他们正在挑战的，不仅仅是西方的贸易利益，而是自大航海时代以来逐渐形成的世界力量格局！他们拥有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他们的扩张将威胁到所有人！我们需要奥斯曼的支持，哪怕是他们在波斯湾、在红海方向对明国的潜在盟友（可能指波斯萨法维王朝或其他中东势力）进行牵制，或者开放陆上商路分担我们的压力！告诉他们，在明国这个庞然巨物面前，我们之间的旧怨可以先放下！”
“反明神圣同盟……” 范·迪门缓缓咀嚼着这个词，阴狠的光芒在他眼中彻底燃烧起来，如同地狱之火，“对！就是这个！一个‘反明神圣同盟’！集中我们所有能联合的力量——荷兰、英国、葡萄牙，甚至奥斯曼！把我们的舰队、我们的士兵、我们的财富、我们在东方所有的据点和影响力，全部集中起来！在印度洋，在马六甲海峡，甚至在他们的家门口——联合起来，组织大规模的袭扰舰队，打击他们的海上补给线，攻击他们沿海防御薄弱的口岸！我们要在印度洋打一场决定性的会战！我们要夺回马六甲的控制权！我们要让那个狂妄的、坐在紫禁城龙椅上的疯子皇帝朱由检，为他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血的代价！让他永生永世都记住，这个世界，贸易的规则，海洋的秩序，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西方世界的意志，同样不容轻侮！”
总督府内，阴谋的气息如同巴达维亚雨季前闷热的湿气，浓稠得化不开。每一个字都带着毒液，每一个眼神都交换着算计。范·迪门的指令像一道道催命的符咒，被迅速转化为加密的电文（通过信鸽和密码本）和密封的指令。总督府的书记官们笔下如飞，火漆在烛火上融化，滴落在信函上，如同凝固的血珠。
几艘轻捷的快帆船——“飞燕号”、“信风号”、“爪哇号”——如同离弦之箭，在夜色或黎明的微光中，悄然驶离了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的巴达维亚港。它们承载着荷兰东印度公司，不，是整个西方殖民势力在东方最深的恐惧与最疯狂的报复欲望，劈波斩浪，分别驶向：
东方： 英属印度的马德拉斯（金奈）、加尔各答；
西南： 葡属锡兰的科伦坡、葡属印度的明珠——果阿；
更远的西北： 穿越阿拉伯海，驶向波斯湾的巴士拉或霍尔木兹，然后由特使快马加鞭，奔赴奥斯曼帝国的心脏——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尔）。
一张针对新兴大明帝国的、跨越东西方的巨大罗网，在巴达维亚总督府阴森的密室中，在范·迪门闪烁着仇恨与野心的目光注视下，于历史的阴影中悄然编织。冰冷的钢铁与炽热的野心，帝国的荣耀与殖民的贪婪，即将在辽阔的海洋与富饶的土地上，碰撞出更猛烈、更血腥的火花。一场规模空前的、决定未来数百年东西方力量格局的冲突风暴，己然在平静的海面下，积蓄着毁灭性的能量，无可避免地迫近。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血般染红了总督府高大的窗棂，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铁与血的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