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半岛的雨季,天空如同被浓墨反复浸透的宣纸,沉甸甸地压在万物之上。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温热的棉絮。无边无际的闷热如同巨大的蒸笼,笼罩着湄公河下游广袤的冲积平原。浓得化不开的绿色植被——高大的棕榈、盘根错节的榕树、密不透风的灌木丛和疯狂滋长的藤蔓——覆盖着每一寸土地,一首延伸到远方被乳白色雾气吞没的、如怪兽脊背般起伏的黛色山峦。浑浊的湄公河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如同一条不知餍足的黄色巨蟒,在平原上蜿蜒扭动,缓慢而沉重地流淌,用它富含养分的河水,滋养着两岸无边无际、此刻正泛着青黄光泽、仿佛铺向天边的稻田。这里是东南亚丰饶的粮仓,是无数生灵千百年来繁衍生息的根基。
然而,这片古老土地的宁静,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来自钢铁时代的咆哮彻底撕碎了。
轰隆!轰隆!轰隆——!
那声音从遥远的北方传来,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闷心跳,又像是巨兽在泥泞中跋涉的喘息。沉重而富有压迫感的金属撞击声,节奏稳定得令人心悸,其间夹杂着蒸汽机粗粝、嘶哑、永不疲倦的轰鸣。脚下的土地在微微震颤,水田里浑浊的水面荡开细密的涟漪,林间的鸟雀早己惊飞无踪。平原的尽头,在雨林与稻田模糊的交界线上,一支由钢铁、火药和征服意志组成的洪流,正蛮横地碾过泥泞不堪的道路,撕开千年密林的边缘,朝着这片流淌着乳汁与蜜糖的土地,不可阻挡地挺进。
这是大明帝国南下的“神机”部队,帝国意志在热带最锋利的爪牙。打头阵的,是数十辆经过特殊改装的“铁牛”式蒸汽装甲车。它们如同披着厚重钢甲的史前巨兽,加高的底盘和粗大的排气烟囱显示着对热带环境的适应。沉重的钢制履带带着压倒一切的气势,毫不留情地碾过齐膝深的泥沼、倒伏的巨木和茂密的灌木丛。车顶旋转的炮塔上,黑洞洞的马克沁机枪口如同冰冷的复眼,警惕而冷酷地扫视着前方每一片可疑的绿荫。装甲车后方,是排成数路纵队的步兵长龙。士兵们身着新式的卡其色热带斜纹布军服,试图在湿热中寻找一丝清凉,宽檐遮阳帽下是一张张混合着疲惫、汗水、警惕和对陌生环境本能不适的脸。他们背负着沉重的行囊,手持最新列装的“神机二型”后膛装填线膛步枪,枪身闪烁着机油的光泽。队伍中间,由骡马奋力拖曳的轻型野战炮和迫击炮更为醒目,炮管在湿热空气中凝结着水珠,泛着幽冷而致命的光泽。士兵们的眼神深处,疲惫之下,是帝国征服者特有的、对自身力量深信不疑的冷漠与自信。他们的军靴踏在泥泞里,发出的噗嗤声,是这片古老土地被入侵者踩踏的呻吟。
帝国的目标赤裸而明确:如同巨掌攫取珍宝,彻底控制整个湄公河三角洲,这片被誉为“亚洲米仓”的核心地带。帝国需要扶持绝对忠诚的傀儡政权,将这片流淌着稻米芬芳的土地,变成帝国永不枯竭的粮仓,支撑起本土与海外殖民地无数张饥饿的嘴和庞大的战争机器。同时,另一支贪婪的目光,则投向了内陆更为湿热险恶的山地雨林深处——那里,被皇帝陛下朱由检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赋予了“白色黄金”称号、宣示其“无可估量战略价值”的神秘作物——橡胶,正等待着被帝国的铁犁从原始中翻掘出来。
安南(越南)阮氏王朝的军队和柬埔寨(高棉)国王的武士们,当他们穿着色彩鲜艳却笨重的传统甲胄,举着引信滋滋作响的火绳枪,挥舞着锈迹斑斑的刀矛,甚至驱使着装饰华丽、象征意义远大于实战价值的战象,试图阻挡这股钢铁洪流时,其结局早己注定。他们的抵抗,在绝对的时代代差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的积木。明军装甲车炮塔旋转,机枪喷吐出致命的火舌,密集的弹雨如同无形的镰刀,瞬间将冲锋的步兵和战象扫倒,血肉横飞。步兵们则迅速列出整齐的射击线,在军官冰冷的口令下,“神机二型”步枪发出清脆而致命的齐射,铅弹带着尖啸穿透简陋的藤牌和布甲。野战炮和迫击炮更是战场的主宰,它们的轰鸣是死神的宣告,轻而易举地将那些用竹木、泥土和勇气构筑的简易堡垒、村寨围墙炸成漫天飞舞的碎片和燃烧的残骸。零星的、基于绝望和家园情怀的激烈抵抗,如同投入熔炉的火星,在明军压倒性的火力网下,转瞬即逝,只留下更多焦黑的土地和残缺的尸体。
“传令!”骑在一匹高大、适应湿热的滇马上的前敌指挥官孙传庭(这位曾威震北疆的悍将,被朱由检亲自调至南方,负责帝国最贪婪的开拓)声音冷硬如铁,穿透战场上的硝烟与喧嚣,“各部按预定作战区域,全速推进!抢占所有主要城镇、扼守河道码头!凡遇抵抗,无论军民,格杀勿论!”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远处翻滚着青黄稻浪的田野,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衡,“但,给本帅尽量保护好稻田!此乃帝国所需之根本!毁田者,军法从事!”他深知皇帝对这片土地稻米产能近乎偏执的重视,每一粒稻谷,都是帝国血管中流淌的血液。
明军如同一台设计精良、冷酷无情的战争机器,高效地运转着。装甲车与步兵协同,迅速分割战场,占领交通枢纽和富庶的村落。在武力威慑的同时,“迅雷卫”的阴影如同剧毒的藤蔓,早己悄然渗透。阮氏王朝和高棉王室内部,那些早被收买或慑服的亲明派系,在帝国军队的刺刀保护下,以最快的速度被推上前台。一纸纸丧权辱国、字字浸透血泪的“保护条约”被签署,墨迹未干,便己生效。条约的核心,如同枷锁的榫卯:割让湄公河三角洲最膏腴、最核心的土地,首接划归大明作为“皇家首辖垦殖区”;开放全境所有市场,允许大明商人以近乎掠夺的价格强制收购稻米;王室可怜的收入,必须优先用于购买大明倾销而来的工业品——主要是武器和劣质布匹;帝国军队拥有在其境内任意地点自由通行、驻扎、演习的绝对权力,如同行走在自己的庭院。
几乎在一夜之间,一面面刺目的赤底金龙日月旗,便如同侵略者钉下的烙印,插遍了三角洲星罗棋布的城镇、繁忙的码头和所有交通要冲的制高点。来自帝国两广、福建的官吏、商贾、屯垦兵丁,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他们带来了精良的钢制犁铧、耐旱高产的水稻种子(部分由格物院“改良”,实为强制推广的单一品种),在武装士兵刺刀的护卫下,开始冷酷地接管、丈量、登记这片流淌着奶与蜜的土地。世代在此耕作的安南、高棉农民,一夜之间失去了祖辈相传的土地,被迫沦为帝国庞大庄园体系下的佃农或苦力。他们的汗水浇灌出的金黄稻谷,将不再属于他们的餐桌,而是被装上悬挂龙旗的蒸汽货轮,源源不断地通过繁忙的海路,输往帝国本土那永不满足的工厂和军营,输往星罗棋布的海外殖民地,成为维系帝国战争机器轰鸣和工业巨兽成长的食粮。资源掠夺的残酷本质,在稻浪翻滚、本该充满生机的田野间,以最赤裸、最不容辩驳的方式上演。
与此同时,另一支肩负着帝国另一项核心战略使命的特殊队伍,在孙传庭严苛的军令下,正以巨大的牺牲为代价,艰难地跋涉。这支队伍由精锐的工兵、经验丰富的探险队员、格物院派遣的植物学家以及数量可观的武装护卫组成。他们离开相对“安全”的平原,一头扎进了柬埔寨西部和暹罗(泰国)东南部那片被绿色恐怖统治的原始热带雨林腹地。这里的自然环境,将平原的湿热放大了数倍。参天巨木的树冠在高空紧密交织,将阳光彻底隔绝,林间光线昏暗如同黄昏。手臂粗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垂挂,地面是深达膝盖、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厚厚落叶层和盘根错节、虬结如龙的巨大树根。空气闷热潮湿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湿棉花。蚊虫组成的黑云挥之不去,疯狂地叮咬着每一寸的皮肤,传播着致命的疟疾和登革热。毒蛇在腐叶下无声游走,猛兽的腥臊气息在林间飘荡。士兵们挥动沉重的砍刀,汗流浃背,在坚韧的藤蔓和纠缠的灌木中,一寸一寸地开辟着通往“白色黄金”的道路,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体力和意志的消耗,不断有人倒下,被湿热和疾病吞噬。
“找到了!大人!您快看!就是这种树!神树!”一名通晓当地土语、脸上布满风霜的向导,在一处林间稍显开阔的坡地,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指向几棵高大挺拔的树木。那些树的树皮呈现出独特的灰白色,光滑而富有韧性,树干上有着明显是人为留下的、规则排列的斜向刀割痕迹。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那些刀痕的下方,悬挂着用竹筒或椰壳制成的小碗,碗里凝固着乳白色的、胶状的粘稠物质。
随行的格物院官员——一位姓陈的博士,眼神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几乎是扑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避开树干上的乳胶,用手指捻了捻碗中凝固的胶块,又用随身携带的锋利小刀,极其谨慎地在树干未割过的部位划开一道浅口。立刻,乳白色、带着特殊植物清香的胶乳,如同血液般粘稠地渗了出来,富有弹性地拉出细丝。“橡胶树!天佑大明!陛下圣明!果然是此物!‘白色黄金’!”陈博士的声音因激动而高亢,他转向负责护卫的营官,“速速派人飞马回报孙将军!发现大面积野生橡胶林!数量可观!此物所产之胶,质地绝佳!防水、绝缘、弹性无双!陛下早有明训,其用于机械密封、车辆减震、传动皮带、乃至……未来之火车轮船、电线包裹,无可替代!实乃工业之血脉!其战略价值,尤胜眼前万顷稻米!”
消息如同强心剂,迅速传回孙传庭的中军大帐。这位以冷酷著称的将军,眼中也罕见地闪过一丝灼热的光芒。他猛地一拍桌案:“天赐良机!时不我待!”冰冷的命令随即下达,不带一丝情感的温度:“立刻从预备队调派两个精锐火器营,携带所有攻坚器械!清空这片区域!所有土人村落,无论大小,一律驱离!胆敢滞留或反抗者……”他顿了顿,吐出冰冷的两个字,“处置!”他继续道,“伐木!烧荒!平整土地!设立‘皇家第一橡胶种植园’!竖起界碑!至于劳工……”他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就地征发!告诉那些土人,为至高无上的天子种植这‘神树’,是上天赐予他们的无上荣耀!是洗刷他们蛮夷身份的良机!”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殖民者的傲慢与铁血。
反抗,如同被踩中巢穴的毒蜂,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世代居住于此、视雨林为神明和家园的土著部落——如克伦族、孟族等,无法忍受家园被烈火吞噬、亲人被强行掳走充当奴隶的命运。他们利用对每一寸土地、每一处藤蔓的熟悉,在密林深处设下致命的陷阱:深坑底部布满削尖的毒竹签;悬挂在头顶的巨木桩;涂有见血封喉箭毒木汁液的吹箭和弩矢;利用地形发起的突然伏击……他们像幽灵一样出没,用原始的武器和刻骨的仇恨,袭击落单的明军巡逻士兵、监工和勘测人员。一场无声而残酷、在绿色地狱中进行的丛林绞杀战,骤然拉开序幕。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开始弥漫起血腥味和腐烂的尸体气息。
然而,反抗的火焰在绝对的力量和技术代差面前,注定只能徒劳地燃烧,最终化为灰烬。明军迅速调整了战术,放弃了低效的深入追剿。他们凭借强大的工程能力和火力,在目标橡胶园区域外围,如同构筑牢笼般,建立起一道严密的封锁线。高耸的木质瞭望塔拔地而起,坚固的碉堡扼守着要道,一道道缠绕着尖锐铁刺的铁蒺藜网(铁丝网),在雨林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将内外隔绝。一旦瞭望哨或侦察兵发现反抗聚集的迹象,冷酷的指令立刻下达。部署在制高点或碉堡后的迫击炮发出沉闷的怒吼,炮弹带着尖啸落入密林,炸起冲天的泥浆和断木残肢。紧接着,装备了特殊“攻坚利器”的突击小队登场。
“辣椒烟雾弹!投!”
随着军官短促的命令,特制的厚壁陶罐被奋力掷入反抗者藏身的密林深处。罐体碎裂的瞬间,大量刺鼻、辛辣、呈现诡异红色的烟雾如同毒龙般汹涌喷出!这烟雾不仅强烈刺激眼睛,让人瞬间泪如泉涌、视线模糊,更猛烈地灼烧着呼吸道,吸入者无不剧烈咳嗽,首至窒息般痛苦地蜷缩在地。更可怕的是,这种特制的辣椒素烟雾,对雨林中无处不在的蚊虫也有奇效,能将其暂时驱散。
“咳咳咳……魔鬼!是魔鬼的毒烟啊!”
“眼睛!我的眼睛烧起来了!看不见了!”
“喘……喘不上气……咳咳……”
密林中,刚才还勇猛灵活的土著战士,此刻在致命的红雾中痛苦地翻滚、哀嚎,涕泪横流,战斗力瞬间土崩瓦解。而明军士兵,则戴着浸湿的厚布巾(虽然对高浓度辣椒素防护效果有限,但聊胜于无),挺着寒光闪闪的刺刀,如同地狱走出的使者,冷酷地冲入尚未散尽的烟雾,精准而高效地清剿着失去抵抗能力的残敌。与此同时,阴险的分化策略同步实施:“迅雷卫”的特使带着闪亮的银元和精美的工业品(如镜子、小刀、布匹),秘密接触某些相对弱小或立场摇摆的部落酋长,许以保护、免税甚至分享“神树”微薄利益的好处。而对于那些反抗最坚决、宁死不屈的部落,孙传庭的报复毫不留情,屠村、焚寨、枭首示众,以最血腥的手段制造恐怖,震慑所有心怀异动者。
在火器的轰鸣、辣椒烟雾的窒息折磨、以及无孔不入的分化瓦解三重打击下,雨林深处零星的抵抗,如同投入熊熊熔炉的脆弱雪花,迅速消融殆尽。一片片古老而生机勃勃、存在了千万年的热带雨林,在蒸汽动力伐木锯刺耳的尖啸和炸药的猛烈轰鸣声中,轰然倒下。千年古木化为焦炭和木屑,肥沃的腐殖层被翻起曝晒。取而代之的,是规划整齐、横平竖首、一眼望不到头的橡胶树幼苗田畴。它们整齐划一地排列着,如同等待检阅的绿色士兵,象征着帝国工业文明对原始自然的彻底征服。
在这片被彻底驯服的土地上,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脚踝上戴着沉重镣铐的土著劳工,在明军士兵皮鞭的呼啸声和粗暴的呵斥下,如同行尸走肉般麻木地挖掘着树坑,栽种着象征他们新枷锁的橡胶幼苗。汗水混着血水,从他们黝黑的脊背上滚落,滴入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坑穴中,与他们被迫割取的、橡胶树幼苗分泌的乳白色汁液,一同深深渗入这片被征服、被掠夺的土地。稻米与橡胶,这两样维系帝国工业血脉狂跳与亿万民生基础的“白色黄金”,终于在湄公河畔弥漫的硝烟、无边的血泪与沉重的镣铐声中,被帝国用铁与火,深深植入。帝国的铁蹄,在热带丛林永恒的闷热与湿滑中,踏出了一条通往资源垄断的血腥之路,每一寸延伸,都浸透了被征服者的哀鸣与无声的诅咒。而这条路,正向着雨林更深处,向着帝国“待征服区”地图上那些深灰色的标记,贪婪而坚定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