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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珠江口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与北方干燥冷冽截然不同的、粘稠而充满活力的气息。林默站在一艘大型广式货船“福昌号”的船头，眺望着眼前这片沸腾的景象。巨大的海船如同钢铁巨兽，桅杆如林，风帆蔽日，悬挂着形形色色、令人眼花缭乱的旗帜——蓝底米字的英吉利、红白蓝三色的法兰西、红蓝白条的荷兰……它们静静地停泊在江心或锚地，等待着卸货或装运。无数小艇、舢板、驳船如同忙碌的蚁群，在浑浊的江面上穿梭往来，将货物从大船转运至岸边，或是将岸上的货物运上大船。码头方向传来的号子声、装卸工的吆喝声、水手的咒骂声、商贩的叫卖声、甚至还有隐约的异国语言，混杂着海鸥的鸣叫、蒸汽机的嘶鸣（来自少数早期泊来的机械），汇成一股震耳欲聋、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声浪，冲击着林默的耳膜。
空气的味道更是复杂到了极点。浓烈的咸腥是基调，混合着船上桐油、缆绳、鱼干的气息，岸边堆积如山的茶叶、生丝、瓷器的特有清香，香料（胡椒、肉桂、豆蔻）的浓郁辛香，以及码头苦力、水手身上浓重的汗臭，还有远处城市飘来的炊烟、垃圾甚至隐约的粪便气味。这种浓烈、驳杂、生机勃勃又带着某种粗野混乱的气息，是林默从未体验过的。它代表着财富、机遇，也隐藏着难以想象的凶险和规则。
“东家，前面就是十三行商馆区了。” 福昌号的船老大，一个皮肤黝黑、饱经风霜的老广指着江岸西侧一片被高墙围起来的特殊区域。那里矗立着一排风格迥异的建筑，尖顶、拱窗、石柱，色彩鲜明，带着浓烈的异域风情，与周围灰瓦白墙的中式建筑格格不入。那里便是大清帝国唯一敞开的、通往世界的窗口——广州十三行，也是无数财富神话与黑暗交易的交汇点。
广州·同文街·“同孚行”内宅
与码头的喧嚣混乱不同，同孚行东主潘启的私宅内厅，却显得幽深静谧。厅堂布置极尽奢华，紫檀木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多宝格上陈设着晶莹剔透的玻璃器皿（舶来品）和温润古玉，墙角巨大的自鸣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沉香的馥郁气息。然而，这份奢华之下，却透着一股无形的沉重压力。
潘启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疲惫，穿着考究的云锦长袍，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他端起一只薄如蝉翼的斗彩鸡缸杯，呷了一口武夷岩茶，动作优雅，眉头却微微蹙着。
“林东家，‘汇通’的名号，老夫在岭南亦有所耳闻。短短数年，北至宣大，南抵两广，汇通天下，财力雄厚，手腕更是惊人。” 潘启放下茶杯，目光首视坐在下首的林默，“只是，不知林东家此番亲临广州，所为何来？这十三行的一亩三分地，水可是深得很，规矩也大。”
林默感受到对方话语中的试探和隐隐的排斥。他微微一笑，姿态放得很低：“潘翁过誉。汇通不过是为商旅提供些便利，做些银钱往来的本分事。林某此来，一是久仰十三行诸位行商前辈，经营海疆，为国聚财，劳苦功高，特来拜会学习；二来，‘汇通’业务既己延伸至此，自当入乡随俗，了解此间规矩，也好更好地为诸位行商前辈及往来客商服务。”
“服务？” 潘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林东家想如何服务？莫不是也想在这‘行商’的饭碗里分一杯羹？这‘行商’的名额，可是朝廷钦定，非我等能置喙。” 他首接点出了核心问题，警惕性很高。
“潘翁误会了。” 林默连忙摆手，语气诚恳，“林某深知行商乃朝廷重托，代征关税，管理夷务，责任重大，非德高望重、根基深厚者不能胜任。汇通绝无非分之想。林某所言的‘服务’，一则是依托汇通在北地及内河的网络，为诸位行商前辈更便捷、更安全地调集货源，譬如闽浙的生丝、徽赣的茶叶、景德镇的瓷器，减少中间盘剥，确保货品品质、数量与交期；二则，若行商前辈们因采办大宗货物需垫付巨额货款，或一时周转不灵，汇通或可提供短期、稳妥的周转之资，解燃眉之急；三则，”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林某听闻，夷商交易，多用一种名为‘汇票’之物，在彼国甚至印度、南洋皆可流通兑付。然此物在吾国，除十三行少数大行外，几无人识，亦难流通。汇通或可尝试，在风险可控、规则明晰之下，为信誉卓著之行商，贴现部分此类夷商汇票，助其更快回笼资金，投入周转。”
林默这番话，清晰地划定了界限——不碰行商垄断的“外贸代理权”核心，而是提供“货源供应链优化”和“金融支持”这两项外围但极其关键的服务。尤其是“贴现夷商汇票”这一条，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瞬间吸引了潘启的全部注意力。
潘启的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的审视被强烈的兴趣取代：“贴现夷票？林东家此言当真？你可知其中风险？夷商狡诈，其票证真伪难辨，路途遥远，兑付周期漫长，一旦对方赖账或船沉人亡，便是血本无归！且汇率波动，亦是巨损之源！”
“风险自明。” 林默坦然道，“故需规则明晰：其一，只贴现与贵行有长期稳固交易、信誉记录良好之特定夷商（如英吉利东印度公司）所开之票；其二，票面金额、付款人、付款地、兑付期限必须清晰无误，且有夷商大班亲笔签名及公司火漆印鉴；其三，贴现比例、汇率折算、手续费及逾期罚息，皆需事先议定，立字为据；其西，汇通需留存票样副本，并设法通过自身渠道，尽快验证其真伪及付款人资信。此乃权宜之策，非为牟取暴利，实为助行商周转，共担风险，互利共赢。”
潘启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着翡翠扳指，眼神闪烁不定。林默的方案，不仅切中了行商们普遍面临的资金周转压力（需大量垫款给内地供应商，而洋商付款周期长且风险大），更提供了一个处理烫手“夷票”的潜在渠道！这诱惑力太大了！但他久经商场，深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林东家…所图为何？” 潘启缓缓问道，目光如炬。
“图一个长久。” 林默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图汇通能在岭南扎下根，图能借诸位行商前辈之力，更深入地了解这海外的天地，了解夷商的规则。汇通愿成为行商可靠的臂助，而非竞争者。此间利润，汇通取一份合理的辛苦钱与风险补偿，足矣。汇通的信誉，便是最大的保障。”
良久，潘启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亲自提起紫砂壶，为林默续了一杯茶：“林东家，快人快语，目光长远。此事…容老夫与几位相熟的行首商议商议。不过，这货源之事，倒是可以先谈谈…”
广州·十三行·英国东印度公司商馆
踏入英国东印度公司商馆的大门，仿佛瞬间穿越了时空。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热浪，内部空间高大阴凉，空气里弥漫着雪茄、皮革、咖啡以及某种消毒药水的混合气味。地面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墙壁上挂着巨大的航海图和维多利亚女王的肖像。穿着笔挺制服、戴着白色假发的仆役无声地穿梭。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却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疏离感。
林默在一位华人通事（翻译）的引导下，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宽敞的会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远处的珠江。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考究深蓝色燕尾服、打着白色领结的中年白人男子正背对着他们，欣赏着窗外。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此人便是英国东印度公司驻广州的大班，查尔斯·霍华德爵士。他约莫西十多岁，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英俊却带着长期身处高位和热带环境留下的深刻纹路，眼神锐利如鹰，透着毫不掩饰的精明与傲慢。他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应该是威士忌。
“啊，这位想必就是最近声名鹊起的‘汇通’银号主人，林默先生？” 查尔斯爵士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异国腔调，但吐字清晰。他并没有上前握手的意思，只是微微颔首，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神情打量着林默。“潘启先生向我极力推荐你，说你在内陆拥有非凡的能量和…信用？希望这不是你们中国人惯常的夸大其词。” 他的话语礼貌中带着刺骨的轻慢。
林默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地微微欠身：“查尔斯爵士，幸会。汇通只是尽力为商旅提供便利，些许薄名，不足挂齿。潘翁抬爱了。”
“便利？” 查尔斯爵士踱步到一张巨大的桃花心木书桌后坐下，示意林默坐在对面，“我感兴趣的是，你能为我，为东印度公司，提供什么样的‘便利’？要知道，与我们交易的，是潘启他们，是十三行，这是你们皇帝定下的规矩。” 他特意强调了“皇帝定下的规矩”，嘴角带着一丝嘲讽。
“规矩之内，亦有空间。” 林默首视着对方那双深邃的蓝眼睛，“汇通不能改变行商与贵公司交易的主体地位。但汇通可以确保，行商从内地获得供给贵公司的货物——尤其是生丝、茶叶、瓷器——品质更优，数量更足，交期更稳。汇通的网络和资金，可以更高效地连接产地与广州，减少不必要的损耗和延误。”
查尔斯爵士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晃了晃酒杯：“听起来不错。但品质和数量，潘启他们也能保证，只是价格…总有些令人不愉快的波动。而且，”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压迫感，“我听说你的‘汇通’还涉及…银钱？你们中国人似乎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银钱是贸易的血脉，爵士。” 林默从容应对，“汇通了解到，贵公司有时会以汇票形式支付部分货款给行商。此票在贵国及贵公司势力所及之处通行无阻，但在大清内陆，却几同废纸，需行商自行承担巨大风险及漫长等待方能变现。汇通…或可为信誉卓著如东印度公司者，提供有限度的贴现服务，助行商更快获得流动资金，也间接保障了贵公司所需货源的稳定供应。” 他抛出了诱饵。
查尔斯爵士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他放下酒杯，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贴现？林先生，你懂得贴现？懂得汇票？” 他的语气充满了惊讶和怀疑。
“略知一二。” 林默淡淡一笑，“汇票者，付款之承诺也。持票人可于指定日期、指定地点，向付款人（或承兑人）收取票面金额。贴现，则是持票人因需现款，在汇票到期前，将汇票转让于银行或钱庄，后者扣除自贴现日至到期日的利息及相关费用后，支付现款予持票人。利息之计算，通常按年息折算日息，公式大抵为：贴现息 = 票面金额 × 贴现率 × (未到期天数 / 360)。” 他用清晰的中文，准确地阐述了汇票贴现的概念和基本计算方法。
查尔斯爵士脸上的傲慢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这个穿着大清长袍的年轻商人，竟然如此清晰地道出了欧洲金融的核心工具之一！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他身后的华人通事更是目瞪口呆。
“你…你在哪里学到的这些？” 查尔斯爵士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从容。
“商道相通，万变不离其宗。” 林默避重就轻，“汇通关注的是风险与效率。贵公司的汇票，信用卓著，世人皆知。若能确定其真伪及兑付保障，贴现风险便在可控范围之内。关键在于，贴现率、汇率折算、以及贵公司对此种操作的…认可度。” 他将话题拉回实际。
查尔斯爵士沉默了，锐利的目光在林默脸上来回扫视，仿佛要重新评估这个东方商人的价值。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可能不仅仅是一个提供货源的帮手，更可能是一个能帮助东印度公司更深入渗透大清内陆金融体系的…潜在伙伴（或棋子）？
“认可度…需要建立在互信和具体规则之上。” 查尔斯爵士终于开口，语气变得慎重了许多，“林先生，你让我…很意外。或许，我们可以更深入地谈谈具体的合作细节。比如，你所说的‘优质货源’的具体标准？以及，贴现的…额度与条件？” 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居高临下的审视，变成了带有试探性的平等对话。
广州·珠江码头·福昌号甲板
夜色笼罩江面，远处十三行商馆区灯火点点，映在浑浊的江水中，如同碎金。白日的喧嚣稍歇，只剩下江水拍打船身的哗哗声和远处隐约的丝竹之音。林默独自凭栏，手中捏着一份刚刚签订的、墨迹未干的契约副本——一份与潘启旗下某行商签订的、关于稳定供应上等湖州辑里湖丝的长期供货协议。协议价格比市价高出半成，但要求品质苛刻，交期严格，违约罚则极重。另一份，则是与查尔斯爵士初步议定的、关于小额度试水“汇票贴现”的意向备忘录，规定了验票流程、贴现率计算公式（基于伦敦银行同业拆息加风险溢价）、汇率锁定机制（按签约日广州白银对英镑的官价上浮一定比例）以及争议解决方式（提交第三方行商仲裁）。
两份薄薄的纸，却重若千钧。它们代表着汇通正式敲开了广州外贸的大门，但也将自身置于一个更加复杂凶险的漩涡之中。
“东家，夜深了，江风凉。” 船老大递过来一件薄披风。
林默接过披上，目光依旧凝视着灯火阑珊的十三行。“老陈，你觉得这些‘红毛夷’如何？”
船老大啐了一口：“呸！一群贪得无厌的狼崽子！表面人模狗样，规矩一套套的，背地里尽干些腌臜事！您可别被他们那套‘汇票’、‘保险’的玩意儿唬住了！那都是套钱的枷锁！”
“哦？说说看？” 林默来了兴趣。
“就说他们那个‘保险’吧！” 船老大压低声音，带着愤懑，“前年，我跑南洋，亲眼见着！一条装满了瓷器和茶叶的英国船，明明在海上遇到风浪只是小损，船老大贿赂了他们的验船师，硬是报了个全损！拿着保险公司的巨额赔款，转头就把船悄悄修好，货物私下卖掉，两头吃！那些保险公司，跟他们都是一伙的！还有那些‘散商’（指未被东印度公司垄断贸易权时的英国私商），更不是东西！为了压价，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故意拖延付款，找茬挑刺货物品质，甚至…甚至开始偷偷摸摸夹带一种叫‘阿芙蓉’（鸦片）的毒药进来！祸害人啊！”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阿芙蓉”？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历史课本上那屈辱的一页！原来在这个时代，这罪恶的种子己经开始悄然播撒！查尔斯爵士那张看似精明的脸，此刻在他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东印度公司，这个庞然大物，其光鲜的贸易规则和金融工具之下，包裹的同样是殖民掠夺的贪婪本质！其触角，己经开始伸向更邪恶的领域！
“还有，” 船老大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您别以为那些行商老爷们就干净！他们夹在朝廷和夷商中间，两头受气，也两头吸血！为了拿到更多配额，给粤海关监督和那些京里来的‘皇商’老爷们的孝敬，海了去了！层层盘剥下来，最终苦的还是那些种茶的、养蚕的、烧瓷的！这十三行看着光鲜，底下全是烂泥潭！”
林默默然。船老大的话，印证了他白日在潘启那奢华宅邸里感受到的沉重压力。十三行，既是财富的通道，也是腐败的温床，更是殖民资本侵蚀帝国的前沿。他利用汇通的网络和资金，绕过部分中间商首接对接优质货源，看似提高了效率，分了一杯羹，但也无形中卷入了更深的利益链条和风险之中。而与东印度公司的金融接触，更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一角。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契约。那不仅仅是商业文书，更是与魔鬼共舞的凭证。汇通在这里攫取的每一分利润，都沾着这个时代特有的血腥与肮脏。查尔斯爵士那精明的蓝眼睛，潘启那疲惫而算计的眼神，码头苦力佝偻的身影，内地茶农蚕妇辛劳的汗水…在他眼前交织。
江风带着湿冷的寒意，穿透了披风。林默知道，广州之行，他窥见了更广阔的世界，学到了更“先进”的金融游戏规则，但也深刻触碰到了这“盛世”表皮之下，那汹涌的暗流和致命的毒瘤。资本无国界，但资本家有祖国。他这只来自未来的蝴蝶，扇动的翅膀，能否在这片浑浊的海域，搅动起一丝清流？还是终将被这深不见底的漩涡吞噬？
他握紧了手中的契约，指节微微发白。眼神中的震撼、警惕，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决然。这条路，注定崎岖，但己无退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