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冬,苏州,林园。
金桂的馥郁香气弥漫在精致的园林里,却驱不散笼罩在“汇通楼”深处的沉沉死气。药味浓烈得刺鼻,混杂着名贵檀香也无法掩盖的、生命烛火行将熄灭的衰败气息。雕花木窗紧闭,只留一线缝隙,透进些微惨淡的秋光,落在林默枯槁如朽木的脸上。他深陷在层层锦被之中,呼吸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声。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如今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只有偶尔转动时,才掠过一丝深藏的痛苦与不甘。
他额角那道象征着“商道之眼”的淡金竖纹,此刻黯淡得几乎看不见,只余下一道深深刻入皮骨的凹痕,如同干涸的河床。强行透支窥探伦敦金融风暴的反噬,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最后的心神与元气。
“东家…喝口参汤吧…” 沈文舟跪在榻前,双手捧着一只温润的玉碗,碗中汤色清亮,却映不出主人丝毫生气。他的声音哽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哀恸。
林默吃力地微微摇头,枯瘦的手指动了动,指向榻边矮几上一份摊开的、字迹潦草却触目惊心的邸报抄件。那是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刚刚在南京下关江面英舰“皋华丽号”上签署的《江宁条约》(即《南京条约》)的概要:
“…准将香港一岛给予大英国君主暨嗣后世袭主位者常远据守主掌,任便立法治理…”
“…大清国准以洋银六百万元偿补…原价…”
“…准英国人民带同所属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港口,贸易通商无碍…”
“…英国商民居住通商之广州等五处,应纳进口、出口货税、饷费,均宜秉公议定则例…”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默的心上!割地!赔款!开口岸!协定关税!他耗尽心血,在万里之外的伦敦金融城打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胜仗,沉重打击了侵略者的金融心脏,也不过是为这注定到来的屈辱,争取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在赔款数字上可能少了几十万两的“让步”。国门,终究是被巨舰利炮彻底轰开了!天朝的尊严,被践踏得粉碎!
“嗬…嗬…” 林默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鸣,身体因极度的悲愤而剧烈颤抖起来!蜡黄的脸上涌起一阵病态的潮红!一口暗红色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淤血猛地喷溅在洁白的锦被上,如同绽开的绝望之花!
“东家!” 沈文舟和侍立一旁的赵海川失声惊呼,慌忙上前,用温热的湿巾擦拭。林默却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颓然倒回枕上,大口喘息,眼中那最后一点不甘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苍凉。
国运如斯,夫复何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死寂之中,一阵急促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楼内的沉重。赵海川立刻起身迎向门口。来人是他的心腹亲卫队长,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振奋!
“东家!大掌柜!南洋!‘潜龙湾’(海外秘密基地代号)急报!最高密级!天字号!” 亲卫队长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用油蜡密封、刻着火焰与齿轮徽记的铜管!
“潜龙湾”三字,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林默浑浊的眼中,竟奇迹般地亮起一丝微光!他挣扎着想抬手,却无力。沈文舟立刻接过铜管,验过火漆封印,迅速拧开,取出一卷质地坚韧的桑皮纸。
纸上没有冗长的文字,只有三幅用最精细的工笔线条绘制的图景,并附有简短的说明。沈文舟将图卷展开在林默眼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东家!您看!成了!都成了!”
第一幅图: 画面上是一座宏大的、红砖砌成的厂房!高大的烟囱正喷吐着滚滚白烟(非煤烟,而是早期蒸汽机的白色水汽)。厂房内,不再是传统的手摇纺车和织机,而是整齐排列的、结构复杂的钢铁巨兽!巨大的飞轮在蒸汽机的驱动下匀速转动,通过传动轴和皮带,带动着数十排精纺纱锭高速旋转,洁白的棉纱如同流水般被抽出、捻合、卷绕!织布区,新式的蒸汽动力织布机发出铿锵有力的节奏声,梭子如闪电般来回穿梭,宽幅的棉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卷布轴上累积!寥寥数名穿着统一工装的工人(有华人面孔,也有少数深目高鼻的西方技师)在机器间巡视、接线头。图旁小注:“‘天工’一号纺织厂,全蒸汽动力,日产棉纱抵千名熟手,布匹产能百倍于旧式织坊!”
第二幅图: 画面是碧波荡漾的海湾。一艘造型奇特、体型不大的明轮船只正破浪前行!船体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黝黑的蒸汽锅炉和气缸!粗壮的曲轴驱动着两侧巨大的明轮叶片,旋转翻飞,搅起雪白的浪花!船上没有帆樯,只有一根矮烟囱冒着淡淡白烟。船头,几名穿着短褂的华人船员和工匠正兴奋地指指点点。图旁小注:“‘海马号’内河明轮艇,首航成功!载重五十石,逆流行驶,时速逾十节!不依风帆,机动自若!”
第三幅图: 画面分两部分。上方是一座挂着“格致学堂”牌匾的朴素学堂,里面坐满了年龄不一的华人青年,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讲台上一位西人工师讲解挂在黑板上的机械图纸。下方则是热火朝天的工坊场景,一群年轻的华人学徒在老师傅指导下,熟练地操作着车床、铣床,加工着精密的齿轮和气缸部件。图旁小注:“‘格致’一期学徒三十人结业,皆能独立操作、维护蒸汽机械。二期百人入学。吸纳泰西技师七人,南洋熟手工匠百人。聚居己成市镇,名曰‘新业里’。”
三幅图,如同三道划破厚重阴霾的曙光!冰冷的钢铁、轰鸣的蒸汽、精准的齿轮、求知的眼神、初具规模的社区…这些画面,与病榻前那份丧权辱国的条约抄件,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一边是腐朽王朝的轰然崩塌,一边是新生力量的顽强萌发!
林默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三幅图,贪婪地汲取着其中每一个细节!他枯槁的手指,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桑皮纸上那蒸汽机的轮廓、那明轮的叶片、那学堂的牌匾…仿佛要透过纸张,触摸到那万里之外灼热的钢铁、轰鸣的汽笛和充满希望的心跳!蜡黄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红晕,眼角竟无声地滑下两行混浊的泪水。那不是悲伤的泪,是看到自己毕生心血、那在母体腐朽中强行剥离出的“火种”,终于在异域的土地上顽强点燃并初具燎原之势的、欣慰与悲怆交织的泪水!
“好…好…” 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却带着千斤的重量!
“东家!您看到了吗!成了!咱们的‘天工院’,真的成了!” 赵海川虎目含泪,激动地低吼,“潜龙湾那边说,按您留下的图纸和法子,又有新进展!他们正试着把蒸汽机装到更大的船上,还想搞您说的那个…‘联动锤’(蒸汽锤)!那学堂出来的小子们,上手快得很!有几个脑子灵的,己经开始自己琢磨改进图纸了!”
林默的目光缓缓从图纸上移开,望向沈文舟和赵海川,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托付。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沈文舟和赵海川立刻会意,躬身退出。不多时,三人被引领着,脚步沉重而恭敬地走进了这间弥漫着药味气息的密室。
为首一人,约莫西十岁上下,身材并不高大,却异常精悍。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着几点油污的深蓝色粗布工装,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微的划痕,正是“天工院”军工研发的灵魂人物,被尊称为“金铁手”的鲁大的关门大弟子,雷震。他神情肃穆,眼神专注,如同面对一件最精密的仪器,对着病榻上的林默深深一躬。
第二人,是一位年近五十、面容清癯、气质儒雅中带着干练的男子。他穿着半旧但浆洗得笔挺的藏青色绸衫,正是“汇通”体系中,以铁面无私、精通算学和经济之道著称,常年负责南洋及海外业务的副总掌柜,沈墨(沈文舟族侄)。他眼神沉静,透着睿智与稳重,对着林默长揖到地。
第三人,则是一位三十出头、目光锐利如电的青年。他穿着合体的西洋式黑色常礼服,却难掩一身书卷气与锐意进取的锋芒。他是林默早年秘密资助、远赴英伦格拉斯哥大学学习机械工程的第一批学子中的佼佼者,顾言。他学成归来后,一首隐姓埋名在“天工院”主持技术转化与学堂教育,是沟通中西技术的核心桥梁。他对着恩师,行的是最郑重的弟子礼。
这三人,分别代表着林默毕生事业的三大支柱:工业技术之本、商业资本之脉、贯通中西之学。
林默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眼神中的浑浊似乎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驱散了些许,显露出沉淀了毕生智慧的清明。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侍立一旁的沈文舟。
沈文舟走到房间角落一个嵌入墙壁、由三重精钢锁具守护的暗柜前。他取出贴身收藏的三把形状奇特的钥匙,与赵海川各自掌握的一把组合,才在沉重的机括声中打开了柜门。他从里面捧出三样东西,庄重地放在林默病榻前的紫檀矮几上。
第一件: 是一个用紫檀木匣盛放的卷轴。卷轴展开,并非书画,而是密密麻麻、精确无比的线条、符号、尺寸标注和文字说明。这是集“天工院”数十年心血,融合了从西方重金购得、秘密仿制、以及自行改进的所有核心技术图纸的总纲——《天工开物秘录》(新编)。涵盖了改良蒸汽机、精密机床、燧发枪械、铸炮工艺、纺织机械、船舶动力等核心领域。每一页图纸,都浸透着汗水、智慧,甚至鲜血。雷震的目光一接触到这些图纸,呼吸瞬间急促,眼中爆发出如同朝圣般的光芒!他知道,这就是工业力量的源泉!
第二件: 是一枚造型古朴、非金非玉的黑色令牌。令牌正面浮雕着火焰与齿轮环绕的“天工”徽记,背面则是一组极其复杂的、永不重复的天然木纹。这是控制“潜龙湾”基地最高权限的信物——“薪火令”。同时,沈文舟将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的账册放在令牌旁。账册内页,记录着“汇通”在伦敦、阿姆斯特丹、孟买、新加坡等地数家隐秘银行的匿名账户、密钥以及一笔数额庞大、指定只能用于“潜龙湾”基地永续发展的信托基金。沈墨看到账册和令牌,眼神凝重,他深知这掌管的是未来火种延续的命脉。
第三件: 是一本用上好宣纸订成、封面由林默亲笔题写的手稿——《默观商道》。里面没有具体的商业技巧,而是林默一生践行“价值投资逻辑”的心得,融合了他在这个时代跌宕起伏中领悟的终极理念:
“商之大者,非为利往,而为义谋。聚财以兴实业,实业乃强国之基。”
“技近乎道。器利而后工善,工善而后物阜,物阜而后民康,民康而后国兴。”
“诚信为舟,可渡商海惊涛;远见为帆,能抵世事无常。”
“此身虽处海外,此心永系华夏。待他日星火燎原,照我故土重生!”
顾言双手捧起这本尚带着林默体温的手稿,指尖微微颤抖。他明白,这是恩师思想的精髓,是超越器物层面的精神火种!
林默的目光依次落在三样东西上,带着无比的郑重与期许,移向面前的三人。他嘴唇微动,却字字千钧的气音:
“雷震持《秘录》掌天工火种”
“沈墨执《薪火》掌永续之资”
“顾言承《商道》传立心之言”
他的目光在三人的脸上停留,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托付江山的沉重,有见证新生的欣慰,更有对未竟事业的深深遗憾。他抬起千重般的手,指向窗外遥远的东南方向——那是“潜龙湾”所在。
“兴实业,强华夏” 声音不大,却重重砸在三人的心头!
(卷七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