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邵洢的声音像断断续续的残线，在昏暗粘稠的空气中艰难地编织着关于虚构人物内心冲击的苍白分析。她不敢看喻怀安，只能死死盯着剧本上那些跳跃扭曲的文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强行压抑的哽咽和喉咙深处弥漫的铁锈味。
“……可以……通过环境细节的突然放大？比如……钟摆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或者……灯光的闪烁让她觉得刺眼眩晕……”邵洢的指尖冰冷，无意识地抠着纸张边缘，几乎要将那一角揉烂。“……用生理性的不适……反衬心理的崩塌……”
她的话语在房间里微弱地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回应。喻怀安只是维持着那个望向窗外的姿势，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只有那深陷在毛衣褶皱里的手指，泄露着一丝紧绷到极致的僵硬。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霓虹光影在墙壁上无声地流淌、变幻，像一场与这沉重现实格格不入的冰冷默剧。
突然，喻怀安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那晃动幅度很小，几乎难以察觉，像微风拂过将倾的枯枝。但邵洢所有的感官都如同绷紧的弦，瞬间捕捉到了这丝异样！她猛地抬眼。
只见喻怀安依旧侧着头，但她的下颌线以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控制的频率在轻颤。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透出一种死灰般的蜡质光泽，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冷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而诡异的光。她的呼吸变得极其缓慢而深重，每一次吸气都仿佛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邵洢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太熟悉这种状态了！那晚在玄关外听到的压抑干呕声，那种濒临崩溃的痛苦……此刻正在喻怀安体内无声地肆虐！
“喻老师……”邵洢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下意识地从床边站了起来。
喻怀安没有回应。她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手指痉挛般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因用力而凸起。她似乎在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对抗着什么，对抗着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痛苦和眩晕。
就在这时，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被砂纸磨过的气音。那不是干呕，更像是一种被强行堵在喉咙口的、濒死的呜咽。她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濒死的蝶翼。
邵洢再也无法忍受！所有的恐惧、担忧和那撕心裂肺的心疼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几乎是扑了过去，跪倒在喻怀安坐着的椅子前冰凉的地板上，双手颤抖着想要抓住她冰冷的手腕，却又怕自己的触碰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喻怀安！”她第一次首呼了她的名字，声音破碎而尖锐，带着哭腔，“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那些药……你吃了什么？你哪里不舒服？”她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在喻怀安深灰色的毛衣下摆，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别这样……求你……别这样硬撑着……”
喻怀安的身体在邵洢带着哭腔的质问和眼泪的砸落中，剧烈地瑟缩了一下。她猛地睁开眼！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不再是空洞的疲惫或麻木，而是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狂乱的情绪——有被窥见狼狈的惊怒，有濒临失控的恐惧，有深不见底的痛苦，还有一丝……被邵洢的眼泪和首呼其名所刺痛的、转瞬即逝的脆弱。
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呵斥，想否认，想推开她……但最终，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的，却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她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嘴，另一只手则痉挛般地抓住了椅子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呃……”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她紧捂的指缝间泄出。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撕裂的叶子。
“喻怀安！”邵洢吓得魂飞魄散，再顾不得任何界限，伸出颤抖的双手紧紧扶住了她剧烈颤抖的肩膀。隔着单薄的羊绒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喻怀安身体内部那可怕的、痉挛般的震动，还有那透过布料传来的、冰冷刺骨的寒意。“看着我！看着我！别吓我……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发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音节，从喻怀安紧捂的指缝间艰难地挤了出来。她的声音像是被砂轮磨过，带着血腥气。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因为痛苦和强忍而显得异常骇人的眼睛，死死地盯住近在咫尺的邵洢。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警告或压迫，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野兽般的挣扎和一种深沉的、令人心碎的乞求。
“别碰我。别看。别管我。让我一个人……”
邵洢被这眼神钉在原地，扶着她肩膀的手瞬间僵住。那眼神比任何冰冷的命令都更具杀伤力，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动作和话语。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喻怀安在自己面前痛苦地蜷缩、颤抖，看着她额头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苍白如纸的脸颊滑落，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体内那无法言说的风暴。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而残酷。房间里只剩下喻怀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以及邵洢自己无法控制的、低低的啜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喻怀安身体的颤抖幅度终于开始减弱。那阵剧烈的、仿佛要将她撕裂的痉挛似乎慢慢平息了下去。她依旧紧紧捂着嘴，但肩膀的耸动不再那么剧烈，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的余颤。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贴在眼下那片浓重的青黑上，整个人像是刚从一场酷刑中挣扎出来，只剩下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躯壳。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捂着嘴的手。掌心一片濡湿，不知是冷汗还是别的什么。她没有看邵洢，只是疲惫地将那只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邵洢的眼泪无声地流淌着，心脏疼得几乎麻木。她看着喻怀安仿佛被彻底摧毁的样子，所有的疑问、愤怒和恐惧都化作了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悲伤和无力。她知道，喻怀安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再次在她面前筑起了更高、更厚的墙。那道墙，隔绝了痛苦，也隔绝了任何靠近的可能。
喻怀安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一种破碎的嘶哑。她似乎想重新坐首，但身体只是虚软地晃了晃。邵洢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被喻怀安一个细微却异常清晰的侧身避开了。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邵洢的心底。
喻怀安没有再说话。她甚至没有再看邵洢一眼。她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双手撑住椅子扶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站了起来。她的身体晃了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宽大的羊绒开衫垂落下来，更衬得她形销骨立。
她的目光涣散地扫过桌上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然后，她像一具失去了所有牵线的木偶，迈开了脚步，朝着门口的方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去。脚步虚浮，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却每一步都像踩在邵洢的心尖上。
她没有拿剧本。没有拿包。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个泄露了她内心风暴的药瓶。
邵洢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冰冷，泪眼模糊地看着那个单薄得如同一缕幽魂的背影，一步步挪向门口。她想喊住她，想冲过去抱住她，想不顾一切地拦住她问个清楚……可喻怀安那无声的抗拒，那紧闭的心门，那刚刚经历过的、无声的崩溃，像一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地压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喻怀安终于挪到了门边。她的手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停顿了几秒。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孤寂而脆弱，肩膀微微塌陷着，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一丝重量。
然后，她没有回头。没有告别。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拧开了门锁。
“咔哒。”
那轻微而冰冷的落锁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如同三天前那个玄关的夜晚，再一次，将邵洢和她所有的担忧、眼泪和未尽的言语，彻底隔绝在了门内。
门外，是冰冷空旷的楼道。门内，是跪在地板上、浑身冰冷、泪水无声流淌的邵洢，以及桌上那个在昏暗光线中、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白色小药瓶。
剧本摊开在桌上，被翻到的那一页边缘，那几行潦草绝望的字迹——“窒息感…碎片…停不下来…”——在邵洢模糊的泪眼中，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狞笑着，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刚刚经历过的、她无法触及也无法分担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