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青宴的喧嚣像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毯子,严严实实地裹住了邵洢的感官。巨大的包厢里,烟雾缭绕,觥筹交错。劝酒声、夸张的笑闹声、杯盘碗碟清脆的碰撞声,混杂着各种高档菜肴浓郁的香气和烟草的辛辣,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空气浑浊得几乎能看到漂浮的微粒。
邵洢缩在角落一张不起眼的圆桌旁,同桌是几个和她一样戏份寥寥的配角。大家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一种礼貌的疏离,偶尔搭几句话,更多时候是沉默地对付着面前精致却早己凉透的菜肴,或者目光放空地看着主桌那边的热闹中心。
喻怀安自然在主桌,被导演、制片和几位主要演员簇拥着,如同众星捧月。她今天换下了戏服,穿着一件质地考究的烟灰色真丝衬衫,领口随意地松开两颗纽扣,露出一段清晰漂亮的锁骨线条。她端着晶莹剔透的高脚杯,脸上挂着很浅的、几乎称得上公式化的笑意,姿态从容优雅,应对着来自西面八方的敬酒和恭维,偶尔得体地颔首,或者简短地回应几句。
邵洢的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和缭绕的烟雾,不由自主地落在喻怀安身上。隔着这段距离,她看得更清楚。喻怀安脸上那层浅淡的笑意,像一层精致的面具。她的目光,多数时候是垂落的,落在杯中摇曳的琥珀色液体里,或者包厢天花板上某个虚无的点,带着一种邵洢己然熟悉的、置身事外的疏离感。仿佛这满室的热闹、这环绕着她的赞誉,都只是背景板上模糊的噪点。那份沉静,在喧嚣的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又无比真实。
邵洢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盘子里一只己经凉透、表皮微微发硬的虾饺,毫无胃口。油腻的香气和鼎沸的人声像无形的压力,挤压着她的胸腔,让她有些透不过气。借口去洗手间,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区域。
推开厚重的包厢门,隔绝了大部分噪音,走廊里相对安静许多。她循着记忆,快步走向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玻璃门,推开后是一个小小的露天阳台。
初夏夜晚微凉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香,瞬间扑面而来,如同甘泉涌入肺腑,吹散了室内的浊热和身上沾染的烟酒气味。邵洢靠在冰凉光滑的铁艺栏杆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松弛下来。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子,点缀着墨蓝色的天幕。楼下花园里,一丛丛白色的月季开得正盛,清甜馥郁的香气被夜风裹挟着,丝丝缕缕地飘上来,沁人心脾。
阳台很小,只有几平米见方,此刻只有她一个人。难得的静谧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她闭上眼,感受着夜风拂过脸颊的微凉触感。
身后,传来极轻的推门声和脚步声。
邵洢下意识地回头。
喻怀安正推开那扇玻璃门,迈步走了进来。烟灰色的真丝衬衫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柔和内敛的光泽。她看到阳台上的邵洢,脚步只是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只是随意推开一扇门,遇见一个意料之中的路人。她朝邵洢的方向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径首走向阳台的另一侧,在距离邵洢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同样靠在了冰凉的栏杆上。两人之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没有说话。夜风撩起她额前几缕微卷的碎发。她从裤袋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银色烟盒,熟稔地用指尖磕出一支细长的香烟,动作流畅而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烟被叼在她颜色浅淡的唇间。紧接着,“咔哒”一声轻响,一只造型简约的银色防风打火机窜起一簇幽蓝的火苗。她微微偏过头,就着那簇火苗点燃了香烟。
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在清冷的月光下缭绕上升,如同有了生命的丝线,模糊了她线条冷峭的侧脸轮廓,也模糊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
阳台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远处城市隐约的、如同潮汐般的市声,晚风吹拂过楼下树叶发出的沙沙轻响,以及香烟燃烧时极细微的“嘶嘶”声。楼下花园里,月季的甜香混合着清冽的夜风,还有一丝烟草燃烧后特有的微涩气息,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邵洢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加快了跳动。她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该说些什么。喻怀安的存在感太强,即使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抽烟,那份沉静和疏离也像无形的屏障。
“杀青了,感觉怎么样?”
喻怀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沉默。声音比在片场时更低哑些,带着点香烟浸润过的独特慵懒质感。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远处城市的灯火阑珊处,并没有看向邵洢,仿佛只是对着夜色随口一问。
邵洢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启话题。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斟酌着词句:“还……还好。” 顿了顿,她试图表达更真实一点的感觉,“就是……有点空落落的。” 像是投入了全部心力去做一件事,突然结束,手里什么也没抓住,心里也空了一块,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喻怀安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回应。烟雾再次从她唇间溢出,融入月色。沉默再次弥漫开来,但这一次,邵洢奇异地没有感到尴尬。月光如水银泻地,无声地流淌在两人之间,将她们的身影拉长,投在阳台光滑的地砖上。楼下月季的香气似乎更浓郁了。
“喻老师,” 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许是这静谧的月光给了她某种暗示,邵洢看着喻怀安被烟雾缭绕的侧影,脱口而出,“那天……在片场,谢谢您的姜茶,还有……教我摔跤。” 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喻怀安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细长的烟灰无声地飘落。她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邵洢脸上。月光清晰地勾勒着她深邃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那双沉静的眸子,此刻映着清冷的月辉,少了几分片场里那种冰封的锐利,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近乎温柔的深邃。这目光让邵洢的心跳漏了一拍。
“没什么。” 喻怀安淡淡地说,语气平静无波,仿佛邵洢感谢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移开目光,又吸了一口烟,白色的烟雾模糊了她的表情。“新人都不容易。” 她补充道,声音依旧很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存在的、无需感慨的事实。
“您……演得真好。” 邵洢搜肠刮肚,试图打破这短暂的沉默,也试图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她想起自己窝在出租屋里反复观看的那部电影。“看您拿影帝的那部片子,哭戏那场……太有感染力了。” 她指的是那部沉重的文艺片,喻怀安饰演的角色在得知至亲离世后,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无声恸哭,没有一句台词,只有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和汹涌的泪水。那种绝望穿透了银幕,让所有观众感同身受。
喻怀安没有立刻接话。她只是看着指尖那一点明明灭灭的橘红色火星,任由烟雾在她面前缭绕、消散。阳台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风声和楼下树叶的沙沙声。邵洢几乎以为自己的话题终结了这场短暂的交谈。
过了几秒,就在邵洢开始感到一丝窘迫时,喻怀安才低低地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特的沙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隔着烟雾,对着这清冷的月色和眼前这个陌生的小演员,吐露了一句深藏的心声:
“演戏……就是把那些别人看不见的疤,再撕开一次。”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大了些,带着凉意拂过阳台,撩起喻怀安额前几缕碎发,也吹散了她面前的烟雾。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在她身上,照亮了她微敞的领口。那一段露出的锁骨,在清冷的月色下清晰得像精心雕琢的玉石,线条优美而利落。那一小片皮肤泛着冷白的光泽,细腻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仿佛能吸走所有的月光。
空气里,烟草燃烧后的微涩、楼下月季的清甜,还有喻怀安身上那缕若有若无、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气息,奇异地交织在一起,缠绕在邵洢的鼻尖。
邵洢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那抹被月光亲吻的冷白锁骨吸引。在片场灯光下,它被戏服遮掩;在影帝领奖台上,它被华服包裹。唯有此刻,在这无人打扰的月光阳台,它才如此清晰地暴露在夜色中,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的美感。心跳莫名地变得急促起来,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慌忙移开视线,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热意,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冰凉的栏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