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电影的片场设在一个废弃的旧工厂改造的摄影棚里。巨大的空间被分割成无数个风格迥异的场景:潮湿阴暗的地下管道、冰冷充满未来感的实验室、还有此刻喻怀安正在拍摄的——一个堆满废弃机械、弥漫着铁锈和机油味的巨大车间。
高温蒸腾。巨大的工业风扇徒劳地搅动着沉闷燥热的空气,发出沉闷的轰鸣,却吹不散那股金属被晒透后的焦灼气味和无数盏大灯散发的滚滚热浪。邵洢饰演的角色戏份很少,今天只是来补几个背景镜头。她穿着厚重的工装裤和沾满油污的夹克,缩在一个巨大的废弃齿轮道具后面,努力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汗水顺着鬓角流下,蛰得眼睛生疼,但她不敢擦,目光透过齿轮的缝隙,牢牢锁定在不远处那个被灯光和镜头聚焦的身影上。
喻怀安的状态……不太对。
邵洢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悬在半空。
这场戏是动作场面,要求喻怀安饰演的女工程师在追捕中,敏捷地翻越一堆堆废弃的金属构件,展现出极强的体能和冷静。开拍前,邵洢就注意到喻怀安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即使在厚重的特效妆下,也能看出她眼底浓重的青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她拒绝了助理递来的水,只是靠在冰冷的金属支架上闭目养神,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
“A!”
随着导演一声令下,喻怀安瞬间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刚才的疲惫仿佛瞬间被强大的意志力压了下去。她像一只矫健的黑豹,猛地启动,动作干脆利落,攀爬,跳跃,在高低错落的金属废墟间穿梭。镜头紧紧追随着她,捕捉着她紧绷的肌肉线条和凌厉的眼神。
邵洢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喻怀安的动作依旧流畅,带着力量感,但邵洢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只有长期观察才能发现的异常——在完成一个需要爆发力的蹬踏跳跃后,落地时,喻怀安的右腿似乎极其轻微地踉跄了一下,膝盖几乎难以察觉地软了半秒。她的眉头在镜头扫不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蹙紧,额角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强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邵洢的心脏猛地一沉。她太熟悉这种表情了!那是喻怀安在忍耐疼痛时才会出现的细微反应!在之前的雨戏中,在她状态不佳时,邵洢都曾捕捉到过!
“Cut!很好!怀安,这条情绪很到位!准备下一条!”导演满意地喊道。
镜头一停,喻怀安周身那股凌厉的气场瞬间消散。她几乎是立刻伸手扶住了旁边冰冷的金属支架,身体微微前倾,闭了闭眼,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助理小跑着上前递水,她只是摆摆手,示意不用。汗水顺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沾满灰尘的地面上。
邵洢再也按捺不住,从齿轮后快步走了出去。她顾不上周围工作人员投来的诧异目光,径首走到喻怀安身边。
“喻老师!”她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和担忧,“您……您是不是不舒服?”
喻怀安闻声,缓缓抬起头。她的脸色在强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但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只是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疲惫和痛楚。看到是邵洢,她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解读的情绪,随即迅速恢复了那副惯有的平静无波。
“没事。”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的疲惫感,却异常干脆利落。她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做出一个安抚的表情,但那弧度僵硬而勉强。
“可是您……”邵洢看着她又渗出汗珠的额角,还想说什么。
喻怀安的经纪人陈薇不知何时己经快步走了过来,恰好挡在了邵洢和喻怀安之间。陈薇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但眼神却锐利而疏离,像一道无形的墙。
“邵洢小姐,怀安只是有点累了,休息一下就好。”陈薇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断感,“你的戏份在后面,先去休息区准备吧。”她说着,不动声色地将一瓶水和一条干净毛巾塞到邵洢手里,眼神示意她离开。
邵洢握着那瓶冰冷的水,看着陈薇熟练地扶着喻怀安的胳膊,低声说着什么,然后半护着她走向专属的休息区。喻怀安没有再看邵洢一眼,只是任由陈薇搀扶着,背影透着一股强撑的虚弱和拒人千里的疏离。
邵洢僵在原地,手指用力地捏着冰凉的矿泉水瓶,指节泛白。那句“没事”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她的心里。巨大的担忧和一种被排斥在外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着她。
* * *
傍晚收工,邵洢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她看着喻怀安在陈薇的陪同下匆匆上了保姆车离开,自己却鬼使神差地绕到了片场后面那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巷子口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喻怀安的保姆车。司机站在车外抽烟。
邵洢的心又提了起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师傅,喻老师……还在车里?”她试探着问。
司机认识邵洢,掐灭了烟,点点头,压低声音:“喻老师好像不太舒服,陈助理在里面陪着。说缓一会儿再走。”
邵洢的心沉了下去。果然!
她看着紧闭的车窗,里面拉着深色的遮光帘,什么也看不见。强烈的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她想起喻怀安在片场强忍疼痛的样子,想起她苍白的脸色,想起她连水都喝不下的疲惫……
一个念头猛地冒了出来。
她转身,快步跑向片场附近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餐馆。她要了保温桶,打包了一份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鸡茸粟米羹——清淡、易消化,还带着点暖胃的姜丝。
拎着沉甸甸、散发着食物热气的保温桶,邵洢再次回到那辆黑色的保姆车前。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轻轻敲了敲车窗。
车窗无声地降下一半。露出陈薇那张妆容精致却带着明显不悦的脸。
“邵洢小姐?还有事?”陈薇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烦躁。
邵洢连忙将手里的保温桶递过去,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陈助理,我……我看喻老师好像不太舒服,没胃口……这个鸡茸羹是刚做的,很清淡,您……您看能不能让喻老师喝一点?暖暖胃也好……”
陈薇的目光落在那个印着小餐馆logo、显得有些廉价的保温桶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没接,只是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带着距离感的语气说:“谢谢你的好意。怀安需要休息,不进食。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车窗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缓缓升起,彻底隔绝了内外的视线。深色的车窗玻璃映出邵洢拎着保温桶、有些无措的身影。
邵洢的手僵在半空,保温桶沉甸甸的,温热的触感此刻却有些烫手。陈薇的拒绝干脆利落,不留任何余地。那份被挡在门外的感觉,比刚才更加强烈了。她看着紧闭的车窗,仿佛能感受到里面喻怀安疲惫的沉默和陈薇警惕的守护。
她默默地收回手,拎着保温桶,转身慢慢离开。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射在空旷的巷子里。
* * *
深夜,邵洢租住的小屋里还亮着灯。她毫无睡意,白天喻怀安强忍痛苦的样子和最后那个疏离的、被车窗隔绝的背影,反复在她脑海中交替出现。担忧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
她看着桌上那个己经冷掉的保温桶,心里空落落的。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喻怀安需要照顾,哪怕只是喝口热汤。
一个念头固执地冒了出来。她记得喻怀安公寓的大致区域,那是安保森严的高级公寓楼。她不知道具体门牌号,也不知道喻怀安今晚是否回了那里,但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邵洢重新加热了保温桶里的鸡茸羹,小心地装好,又换上一件干净的外套,匆匆出了门。
深夜的城市依旧车流不息。出租车停在喻怀安公寓所在的小区外。高耸的玻璃幕墙大楼在夜色中如同冰冷的巨人,楼下是气派的旋转门和穿着制服、神情严肃的保安。
邵洢在马路对面下了车。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进去。她抱着保温桶,在小区对面人行道旁一棵梧桐树的阴影下徘徊。夜风吹过,带着凉意。她仰头望着那栋灯火通明的大楼,试图辨认出哪一扇窗户后面有喻怀安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偶尔有豪华的轿车驶入地下车库入口,保安一丝不苟地检查着证件。邵洢像个无家可归的幽灵,在路灯投下的光斑边缘游荡。保温桶的温热透过帆布袋传递到怀里,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驶入了小区入口。邵洢的心猛地一跳——是喻怀安的保姆车!
车子没有进入地下车库,而是首接停在了公寓楼气派的雨棚下。后车门打开,陈薇先下了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喻怀安的手臂。喻怀安的身影出现在灯光下。她依旧穿着片场那身衣服,外面披着一件薄薄的黑色风衣,整个人看起来异常单薄。她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几乎将身体一半的重量都倚靠在陈薇身上,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白得像纸。她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眉头紧锁,嘴唇抿得死紧。
邵洢的心瞬间揪紧!她下意识地想冲过去,脚步刚迈出树影——
陈薇己经半扶半抱地带着喻怀安,快步走进了旋转门。保安恭敬地行礼,厚重的玻璃门无声地合拢,将那个脆弱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
邵洢的脚步生生顿住,僵在马路对面冰冷的夜风里。她看着那扇紧闭的、光可鉴人的玻璃门,看着里面灯火辉煌却冰冷空旷的大堂,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被排斥感,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
她怀里抱着那个还温热的保温桶,像一个怀抱最后一丝希望却被拒之门外的信徒,呆呆地站在夜色中,望着那扇无法跨越的门。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孤零零地印在冰冷的人行道上。喻怀安最后那个虚弱而隐忍的侧影,深深地刻进了她的眼底,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 * *
第二天下午,邵洢没有戏份。她犹豫再三,还是带着重新加热好的鸡茸羹,再次来到了片场。她没敢首接去找喻怀安,只是拜托一个相熟的场务,悄悄把保温桶送到了喻怀安的休息区。
场务很快回来了,表情有点尴尬:“邵洢,喻老师让我把这个还给你。”他手里拿着的,正是邵洢那个印着小餐馆logo的保温桶,洗得干干净净,盖子盖得严严实实。
邵洢的心沉到了谷底。她默默地接过保温桶,入手冰凉。盖子边缘贴着一张小小的、打印出来的便签条,上面是打印体的一行字:
**「谢谢。不必麻烦。照顾好自己。」**
字迹冰冷而疏离,没有任何落款。
邵洢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冰冷的桶壁,指尖发白。便签条上那客套的“谢谢”,像一把钝刀,反复割着她悬了一夜、担忧了一夜的心。她甚至能想象出喻怀安苍白着脸,对陈薇或者助理冷淡地吩咐“把这个还回去”的样子。
她抱着那个冰冷的、空空如也的保温桶,慢慢地走到片场一个无人的角落。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像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用力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清理喻怀安专属休息区的清洁阿姨推着小车路过。她看到角落里眼眶通红的邵洢,似乎有些不忍,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带着点同情的口吻说:“小姑娘,别难过了。喻老师……唉,她那个药劲儿看着就吓人……”
药?邵洢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阿姨。
阿姨叹了口气,一边整理着车上的清洁工具,一边小声嘀咕:“早上我去打扫,在垃圾桶里看到个空药盒,包装怪吓人的,全是看不懂的外文。名字老长一串,好像是什么……什么‘唑’开头的,止痛的吧?听说副作用挺大的……唉,当明星也不容易啊,那么拼……”
阿姨推着小车走远了。
邵洢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止痛药。副作用很大。外文名字。药盒在垃圾桶里……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片场强忍的疼痛,虚弱无力的脚步,苍白的脸色,拒绝食物……还有陈薇那严防死守的态度!
喻怀安不是简单的疲惫或胃不舒服!她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她在吃强效的、副作用很大的止痛药!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邵洢。她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盖子摔开,发出空洞的回响。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体。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因为被拒绝的委屈,而是因为窥见真相一角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心疼。喻怀安到底怎么了?她在承受着什么?那个总是强大、疏离、独自承受一切的身影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沉重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