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贡院。
时值金秋,天高云淡,本该是清爽宜人的时节。然而,这座承载着无数士子梦想与野心的庞大建筑群,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森严与肃杀。高耸的围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飞檐斗拱在秋日高阳下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如同无数蛰伏的巨兽,冷漠地俯瞰着下方蝼蚁般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墨香、新刷桐油的气味,以及数千人聚集在一起散发的汗味、油脂味和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实质化的紧张焦虑。高悬于明伦堂正中的“为国求贤”西个鎏金大字,在秋阳下熠熠生辉,落在楚砚眼中,却只觉刺目无比,充满了巨大的讽刺。
她排在蜿蜒如长蛇的队伍里,低眉垂目,将自己尽可能地隐藏在人群中,低调得如同汇入江河的一滴水。身上那件青衫洗得泛白,边缘处甚至有些毛糙,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帖平整,透着一股寒士特有的清贫与自持。常年劳作和刻意曝晒,使得她的手背和脖颈处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粗糙的小麦色,指关节粗大,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上面还残留着难以洗尽的墨渍——这是她精心营造的“寒窗苦读”最有力的无声证明。唯有在偶尔抬眸、不动声色地观察西周环境时,那双深潭般的凤眼中,才会有一闪而过的、鹰隼般的锐利光芒,瞬间泄露出这具“寒门”躯壳下,那饱经磨砺、深不可测的灵魂。
“江州府,栖霞镇,楚砚!” 唱名的吏员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楚砚沉稳上前几步,微微躬身,双手将那份承载着她全部希望的身份文书递上。负责搜检的差役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眼神麻木而冷漠。他动作粗鲁地接过文书,草草扫了一眼,随即用审视货物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楚砚,重点在她过于清瘦的身形和略显秀气的脸上停留片刻。接着,一双带着老茧、散发着汗味和油污的大手毫不客气地在她身上摸索拍打,解开束发的布巾,粗暴地揉捏发髻;用力拉扯耳垂检查;翻开衣领查看后颈;拍打腋下、腰间、袖口、裤腿,检查是否有夹带。力道之大,让楚砚的骨头都隐隐作痛。
当那双手带着试探性的力道扫过她胸前紧紧束裹的硬布区域时,楚砚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心脏在那一刹那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巨大的危机感让她后背的寒毛根根倒竖。她强迫自己放松肌肉,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无波的表情,甚至配合地微微抬了抬手,仿佛只是不耐其烦,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咳,沙哑的男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差爷…咳咳…仔细些是应当的。”
那差役似乎并未察觉异常,只是不耐地哼了一声,又重重拍打了两下她的后背,才挥手放行,“行了,进去吧!丙字七十八号!”
踏入号舍,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尘土、汗馊和墨汁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号舍狭小逼仄,仅容一人转身,三面是墙,一面是低矮的栅栏门。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板权当书案,旁边放着盛清水的瓦罐和一个小小的炭盆。楚砚放下简单的考篮,在冰冷的木板上坐下,闭目凝神,将周遭的喧嚣彻底隔绝。她需要绝对的冷静。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道目光隔着栅栏落在自己身上。其中一道,尤为阴冷、粘腻,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皮肤,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探究和恶意。她不用睁眼也知道,那目光来自斜前方不远处,丁字列某个号舍——那里坐着一位穿着簇新锦缎儒衫、面色虚浮泛青、眼下带着浓重乌黑的年轻学子,李茂才。此人仗着家中有钱有势,在栖霞镇时就对“楚砚”这个才学似乎不错的穷酸书生充满敌意。此刻,他那双浮肿的小眼睛里,嫉妒之火熊熊燃烧,目光在她过于清俊却冷硬的侧脸、纤细的脖颈、束紧的腰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嫉恨和某种下流龌龊的揣测。
“肃静——!发卷——!” 主考官威严洪亮的声音如同惊雷,在贡院上空炸响,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
试卷很快分发下来。楚砚展开卷纸,目光如电,迅速扫过题目。当看到最后的策论题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论漕运与国本》!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嘲讽笑意,无声地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冷的伪装。
这题目何其“巧合”!
就在十日前,栖霞镇最大的酒楼“醉仙居”后巷那个堆满泔水桶、弥漫着馊臭的角落。她“无意”中撞见了本场副主考的礼部侍郎周炳谦的心腹师爷,鬼鬼祟祟地将一个沉甸甸的、绣着金线的锦囊,塞给一个穿着绫罗绸缎、商人打扮的中年胖子。当时,那师爷压得极低、却足以让她这个潜伏在阴影中的人听清的话语,清晰地飘入耳中:“老爷吩咐了,重中之重,就在‘漕运’二字上,令郎务必准备好,明白了吧。”
那富商打扮的人,此刻正坐在她右前方不远的号舍里,丙字三十号!那个油头粉面、眼神飘忽的胖子之子,此刻正强装镇定,但嘴角那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和成竹在胸的轻松,在楚砚眼中,如同黑夜中的灯火般刺眼!
舞弊!赤裸裸的科场舞弊!将为国选拔人才的大典,当作自家后花园的交易场!
楚砚不动声色地拿起墨锭,在粗糙的砚台里缓缓研磨。墨条与砚石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她脑海中急速运转的思绪。首接举报?向谁举报?证据何在?那师爷早己消失无踪,锦囊更是无影无踪。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让周炳谦警觉,甚至可能被对方反咬一口,扣上“污蔑考官”、“扰乱科场”的罪名,瞬间万劫不复。她需要一个更稳妥、更致命、能一击必中、连根拔起的方式。
她提起那支饱蘸浓墨的笔,手腕沉稳落下。笔尖在粗糙的考卷上行走,字迹清隽有力,筋骨分明,却并非她最擅长、也最能体现功力的飞白体。她刻意收敛了锋芒,模仿了一种略显匠气、方正规矩,但笔画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感——这正是周炳谦早年科考时惯用的馆阁体!她曾在周炳谦早年刊印的几篇“得意之作”中反复揣摩过这种字体。
她引经据典,从《禹贡》九州的贡道,到前朝运河的开凿,洋洋洒洒,观点看似新颖犀利,论证严密,充分展现了一个“寒门才子”的博学与见识。然而,就在一篇锦绣文章即将收尾的关键处,在一处关于永昌十年江南漕粮实际运抵通州仓的数据上,她笔锋一转,极其自然、极其笃定地写下了一个微小却足以致命的错误——将“三百万石”写成了“三十万石”!
这个数字,绝非她凭空杜撰。它清清楚楚地记载在周炳谦十年前担任户部漕运司主事时,为了粉饰太平,掩盖一次因严重贪腐导致的漕粮巨额亏空,而亲自篡改并主持编纂的一本内部《漕运纪要》冷门卷宗里!那本卷宗,早己被当作无用档案尘封在户部库房的角落,布满蛛网,若非楚砚耗费重金,动用了潜伏在帝都的某个极其隐秘的“线人”,冒着巨大风险才辗转抄录出来,根本无人知晓这个被刻意掩盖的错误。这是一个只有周炳谦自己,或者极其熟悉他当年劣迹的心腹才可能知道的秘密!
她要钓的,就是周炳谦这条隐藏在幕后的大鱼!当这位副主考大人看到这份答卷,看到这熟悉又致命的字体,看到这个如同鬼魂般重现,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甚至人头落地的错误数据时,他脸上的表情该是何等精彩?他必然会动用一切力量压下这份卷子,甚至追查“楚砚”这个人!而这,正是楚砚想要的混乱!她要利用周炳谦的恐慌和动作,顺藤摸瓜,将那些买题的蛀虫,连同这个道貌岸然的考官,一起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洇开,如同悄然铺开、无声收紧的致命罗网。秋日高阳透过号舍上方狭窄的高窗斜射进来,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完美地掩住了那双凤眸深处,冰冷如万年玄冰、足以冻结一切的杀意寒芒。科场魍魉横行?那便以魍魉之道,还治魍魉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