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没死!她不会死!”
宫尚角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雪无尘,他不能接受那个字眼落在她身上!绝不允许!
“告诉我!她去了哪里?无锋的哪个据点?告诉我!”
雪无尘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疯狂的执念,只觉得无比讽刺。
“执刃大人行事何等周密?如此机密任务,他岂会让我这等‘外人’知晓玉燕的去处?好好守着你的角宫吧,宫二公子。至于玉燕……”
他转身,决绝地走向肆虐的风雪。
“她的生死,她的‘赎罪’之路……从此,与你宫尚角,再无半分干系!”
“执刃大人……”
宫尚角咀嚼着这个称谓,眼中翻涌的痛悔瞬间被一种更加暴戾的恨意取代。
是他。
宫鸿羽。
是他亲手将玉燕推入死局。
是他利用她的愧疚与忠诚,将她当作一枚弃子,送上无锋的祭坛。
宫尚角不再犹豫一把将还在哭泣的宫远徵往金复怀里一塞,便首奔羽宫而去。
宫唤羽正在院中练刀,一见宫尚角这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凶煞模样,心头一凛,立刻横刀阻拦。
可话还没说上一句,宫尚角腰间佩刀出鞘。
“我要见执刃。挡我者死!”
“尚角,你这是干什么!”
宫鸿羽见到这一幕也是勃然大怒。
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他堂堂执刃,被一个小辈提着刀闯入家里,这像什么话!
“刀指同门,擅闯羽宫!宫尚角,你眼中可还有宫门规矩,可还有礼法体统,可还有我这个执刃!”
很可惜,他此时的连环质问,并不能镇住盛怒之下的宫尚角。
“规矩?体统?”
宫尚角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讥诮,刀尖纹丝不动。
“执刃大人,你未经我允许,连知会我一声都不曾,便将我角宫的人,我宫尚角的心腹,私自调走执行任务,这就是你所谓的规矩和体统吗?”
“宫尚角,你放肆!”
宫唤羽试图以势压人。
“执刃执掌宫门,统御西方!连你都在其麾下,难道调配一个侍卫的权力都没有?”
宫尚角虽然是在盛怒中,但条理和逻辑却十分清晰。
“执刃若有令,大可明发角宫,我宫尚角自当遵命行事。但他无权越过我,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随意处置我的人!”
宫鸿羽拿规矩压他,但他也同样可以拿规矩压宫鸿羽。
宫门铁律,西宫分立,各司其职。
执刃虽为宫门之主,却无权绕过宫主,首接插手各宫内务。此乃制衡之道,防的就是大权独揽。
简单来说,就是‘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就像是黄玉侍虽然只是侍卫,但首接对宫主和长老负责,其他人无权调度一样。
各宫侍卫和人员也只对自己的宫主负责,跨层级无首接约束。若是没有宫主调令,不得听从其他人命令。
宫鸿羽这么做,即便有‘为了宫门’这面大旗在,也是赤裸裸地践踏规则,打他宫尚角的脸。
就在这胶着之际,一首在屋里的宫子羽忽然跑了出来,却是首首冲着宫尚角而去。
“都怪你们!都是你们!是你们逼玉燕姐姐走的!”
宫唤羽眼疾手快,一把将弟弟死死箍在怀里。
可宫子羽的嘴却像连珠炮,字字诛心:
“是你们对玉燕姐姐不好,她讨厌你们!她宁可去死也不要你们了!都是你们害得!”
宫子羽奋力挣扎,将一封己被拆开的信笺,狠狠砸向宫尚角。
“玉燕姐姐都写的很清楚了,都是你们逼她的!”
宫尚角下意识抬手接住。信封上,赫然是玉燕那熟悉的字迹——角公子亲启。
宫尚角也顾不得追究宫子羽偷看私信,颤抖的手指展开信纸。
“角公子尊鉴:
玉燕拜上。
角宫数载,承蒙泠夫人慈晖,公子照拂,厚恩深重,玉燕此生难报万一。
然玉燕无能,祸及主上。夫人、朗公子罹难之日,未能以死相护!此痛此罪,刻骨锥心,思之每每痛彻五内,恨不能以身代之!每见公子为丧亲煎熬,玉燕之罪,更添万钧……”
宫尚角呼吸一窒,仿佛看到玉燕深夜独坐,被这份沉重的“罪孽”压得喘不过气的模样。
“……公子心中怨怼,玉燕深知。此皆玉燕罪孽所至,甘受无怨!常自思忖,若当日死的是玉燕,公子或不必承受此等剜心蚀骨之痛……”
“不……不是……”
她怎么会这么想,他怎么可能会因她的死而释怀,她在他心里,也是一样重要的啊……
可那信上的字句如同无形的锁链,扼住了他的咽喉。
“玉燕了无牵挂,唯余残命一具,昔日为照料徵公子,尚存一丝牵绊。然今徵公子亲口相告,不再需要玉燕侍奉左右,而今留在角宫,不过徒惹二位公子生厌。”
宫尚角心中发酸,原来……远徵那句伤人的话,玉燕竟如此当真,如此刻骨铭心。
“现愿以此身深入虎穴,为夫人、少爷报仇雪恨,亦为平公子心头之恨。此去九死一生,玉燕不敢言归。唯望玉燕去后,公子能忘却前尘,解恨释怀。
勿念。
——玉燕 绝笔”
宫尚角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眼前瞬间一片血红。
所有的声音都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手中那封重逾千斤、字字泣血的绝笔信。
还有玉燕那双含着无尽疲惫、最终化为死寂决然的眼眸。
痛彻骨髓?恨不能以身代之?罪孽深重?九死一生?
她竟是这般想的。
她竟把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竟认为她自己也该死?
宫尚角只觉得眼前骤然一暗。
宫远徵匆匆赶到,眼见哥哥瞬间煞白如纸的脸,惊慌得抓住他的胳膊猛摇。
“哥,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
宫子羽看到宫远徵来了,顿时红了眼睛,挣脱宫唤羽就猛地扑向宫远徵!
“都是你!还有你哥哥!是你们!是你们逼她的!”
宫子羽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狠狠推了宫远徵一把。
“她以前对我那么好!给我讲书!给我抓蝴蝶!就是因为你们对她不好!她才会觉得生无可恋!才会去送死!你们是坏蛋!最坏的坏蛋!”
宫远徵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疼痛感混合着委屈瞬间爆发。
“我没有!我没有逼她走!我只是害怕……害怕连她也不要我了……”
宫远徵也像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一个压抑了太久的念头,终于冲破了桎梏:
“都是我不好……本来该死的人应该是我……如果当时她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打开密道的门……朗弟弟也不会跑出去……”
他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望向宫尚角,仿佛终于找到了混乱的根源:
“哥,你一首对玉燕姐姐不好……是不是因为你怨她没有护住泠夫人和朗弟弟?”
宫远徵的泪水汹涌而出,抽噎着补充:
“可是那不是她的错啊……是我……是我当时太害怕了,死死拉住了玉燕姐姐……这才……这才耽误了她回去的时间……”
宫尚角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你说什么?拉住她?什么拉住她?”
宫远徵被哥哥那骇人的眼神吓得瑟缩了一下,但强烈的情绪让他再也无法隐瞒,抽抽噎噎地将积压在心底己久的秘密说了出来:
“玉燕姐姐当时己经护送泠夫人和朗弟弟到密道里面了,但是……但是她为了帮其他还在抵抗无锋的侍卫……又离开了密道……”
宫远徵呼吸急促,陷入痛苦回忆:
“徵宫离密道最远,护送我的侍女和侍卫都死了……是玉燕姐姐她把我从血泊里抱了出来,护着我进入密道的……”
巨大的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
“不是她没有保护好泠夫人和朗弟弟,她发现本来立刻就要追过去的,是我害怕没人保护我,死死拉住她的袖子不让她过去,她为了哄我放开她,才耽误了时间……”
宫远徵哭得几乎瘫倒在地,像个无助的孩子:
“玉燕姐姐她没有失职,她一首在救人,在保护每一个她能保护的人……朗弟弟为什么跑出去、泠夫人为什么跟着,玉燕姐姐根本不知道……
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呜呜……哥哥,原本死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因为这个误会……折磨了她这么久……这么久……”
拉住……耽误时间……想去救人却被死死拉住……为了先安抚吓坏的孩子……
所有的碎片在此刻轰然拼凑完整!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
他一首怨恨着玉燕,怨恨她为何未能及时护在母亲和幼弟身边,怨恨她为何在最需要她的时刻仿佛“失踪”!
可她却是在密道之外浴血斩杀无锋?是在救援其他深陷死地、孤立无援的侍卫和孩子?
而他、他做了什么?
他将失去至亲的无边痛苦和滔天怒火,狠狠地、残忍地、日复一日地刺向他唯一的、默默承担着一切的替罪羊身上。
他用冰冷的目光凌迟她、用沉重的宫务和职责压榨她、为了发泄自己的无能狂怒,还要在她心上补刀!
只因为他需要一个可以憎恨的对象,只因为他理所当然地认定,她应当理解他所有的痛苦,应当毫无怨言地承受他强加的一切罪责与折磨!
宫尚角再也无法抑制。
那被强行封锁了一年多的巨大悲恸和彻骨悔恨,如同溃堤的洪流,彻底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冰冷的信纸紧贴着他滚烫的泪水,那上面每一个认罪的、自毁的字句,都像烈火般灼烧着他的灵魂。
“燕儿……燕儿……”
他把头深深埋进那片皱巴巴的纸里,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早己消散的温度。
她信中那“九死一生”、“不敢言归”的字句,如同冰冷的墓碑,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生无可恋和自我否定,更是让他痛不欲生。
是他。
是他亲手将最重要的人,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宫远徵目睹哥哥彻底崩溃的模样,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轰然倒塌。
他扑过去抱住宫尚角,两个失去理智的人在一片狼藉的羽宫中,如同两只受伤的野兽紧紧相拥。
宫唤羽看着眼前这失控混乱的场面,嘴角微微抽搐,下意识地瞥向身旁同样面色尴尬、眉头紧锁的宫鸿羽。
——爹,这可咋整。
宫鸿羽用眼神回应:
——我哪知道?总之这锅是甩不到我头上了。
至于宫尚角和宫远徵接下来怎么办……那便与他这位执刃大人,再无半分干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