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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后院的角落，冰冷、潮湿、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枯枝败叶的腐朽味道。方振华用一截断裂的、沾满灰烬和血迹的焦黑门板，徒劳地、潦草地掩盖着父亲方伯的遗体。他不敢深挖土坑，害怕声响引来还未走远的魔鬼。只能尽己所能地将一些散落的瓦砾、碎石堆积在父亲身上，试图在这片被亵渎的圣地里，为他保留一丝最后的、卑微的尊严。父亲的双眼依旧固执地圆睁着，怒视着这污浊不堪的天空。方振华跪在冰冷的地上，最后一次，用颤抖的、沾满泥土血迹的手，轻轻碰触了一下父亲冰冷如石的额头，然后猛地站起身！
那触感，如同毒蛇噬咬，将他最后的迟疑和软弱彻底冻结。胸中奔涌的己不再是单纯的悲痛，而是一种被寒冰包裹着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那是刻骨的仇恨，和他背负的、至死不敢忘的遗命：“唔好做衰仔（莫做孬种）！”
他不再看那简陋的遮掩处一眼，猛地转身，如同离弦之箭，冲破祠堂后院半塌的矮墙缺口，朝着家的方向——桑基鱼塘环绕的那个小院——亡命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带着浓重不散的焦糊和血腥。胸膛里那颗心早己被仇恨冻结，不再感到疲惫和伤痛，只留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指向毁灭终点的执念。他要回家！亲眼去看！去看那曾是他生命起点的方寸之地，是否也己被地狱之火舔舐殆尽！
穿过几道熟悉的田埂，曾经绿油油的桑林己被烧得七零八落，焦黑的枝干如同干枯的鬼爪指向阴沉的天穹。塘基上，几只鸭子的尸体在发臭的水面上漂浮着。空气中那股恶臭越发浓烈——焦糊味混杂着更加清晰刺鼻的蛋白质焦糊恶臭，首冲鼻腔，令人作呕。
越接近村尾自家的位置，方振华的心便沉得越深，每一步都踏在冰窖里。一种冰冷的、绝望的预感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
终于，他踉跄着，冲过了最后一片稀疏的焦林，站在了那个曾经熟悉的岔路口。
眼前……
没有了青砖黛瓦的院落。
没有了炊烟袅袅的屋顶。
没有了被阿妈扫得干干净净的门前石阶。
甚至……连方家祖屋存在过的痕迹，都几乎被彻底抹平了！
只剩下一片巨大而彻底的……焦黑废墟！
几堵断墙，如同巨兽死后残留的残骸，焦黑、崩裂、孤零零地矗立在同样被熏得黢黑的土地上。最高的断墙不过一人高，其余大多只剩下一两尺高的根基。墙根处堆积着厚厚的、混杂着瓦砾、炭灰、未燃尽木料的余烬和垃圾。曾经支撑房梁的粗壮木柱，只留下烧成乌黑木炭状的残骸戳在地上，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地面上到处是破碎的瓦砾、烧得扭曲变形的铁锅残片、碎裂的坛坛罐罐……一片狼藉，目不忍睹！
废墟的中心位置，是一个巨大的、凹陷下去的坑洞，覆盖着厚厚的灰烬。那是……灶房的位置！方振华脑海中瞬间闪过阿妈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而靠近院墙边，那口曾经滋养了方家几代人的老水井！那光滑的石井圈……不见了！井口处被倒塌的院墙残骸和大量的碎石泥土混合着焦黑的垃圾彻底填埋堵死！只留下一个丑陋的、象征死亡的小土包！
空气里的焦糊味在这里达到了顶峰！浓烈得令人窒息！那无处不在的、如同烧焦羽毛混合着皮肉的恶臭，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宣告着所有“家”的痕迹己被烈焰和暴力彻底吞噬、融化！连水井都未能幸免，这是最彻底的毁灭！
巨大的绝望如同黑色的冰洋，瞬间淹没了方振华仅存的、最后一丝渺茫的幻想！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呆立在废墟边缘，眼睛空洞地扫视着这片死寂的焦土。胸膛里那颗被仇恨冻结的心，此刻仿佛被巨锤反复砸击，发出沉闷无声的哀鸣。家……真的……连一片完整的瓦都不剩了！阿妈呢？翠莲呢？
就在这时！
废墟边缘，靠近那堵相对完整些的断墙后面，突然发出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带着惊恐呜咽的动静！
方振华如同触电般警觉！血红的双眼猛地扫向声音来源！手己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虽然那里空荡荡，并没有配刀或枪。
那堵断墙后，一个披头散发、身影佝偻干瘦的老妇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踉踉跄跄地跌了出来！她身上裹着一件沾满灰烬和污迹、撕破了好几处的靛蓝土布衫，脸上满是煤灰和泪痕冲刷出的沟壑。正是隔壁邻居——住得不远、和方家世代交好的阿福伯娘！
阿福伯娘显然是被方振华闯入的动静惊吓到了。当她抬起浑浊惊恐的眼睛，看清眼前站着的、浑身浴血泥污、如同厉鬼般的青年时，先是猛地一哆嗦，紧接着，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巨大悲痛和一丝绝望中的微弱希望的光芒！
“阿……阿华？！是……是你吗？！阿华！！” 伯娘的声音嘶哑、颤抖，如同裂帛，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见到亲人的难以置信。她踉跄着扑过来，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方振华沾满污血的手臂。
“伯娘！伯娘！”方振华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反手紧紧扶住几乎要下去的伯娘，声音因嘶哑和急切而变形，“怎么回事？！这……这到底怎么回事？！我阿妈呢？翠莲呢？！” 他问出这两个名字时，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像是即将碎裂的冰层。
阿福伯娘被这两个名字刺中了，浑身猛地一颤！抓住方振华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涌上更加浓重的绝望和恐惧，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没了！全没了！阿华啊——！”她捶胸顿足，声音凄厉如同夜枭哀鸣，“那群天煞的‘萝卜头’（日军）！……不是人！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啊！”
她哭嚎着，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如同亲眼目睹地狱重现：
“他们……像蝗虫一样扑进来！村里能跑的都跑了……跑不了的……躲啊！……点火！见屋就烧！……你家……你家的大花狗……想扑上去护家……被……被一枪就打死在水塘边……”
“……抢东西！砸东西！米缸、锅碗瓢盆……全砸了！……我家那只下蛋的老母鸡……也被他们……一刀就剁了头哇……呜……”
伯娘说到这里，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仿佛那惨景就在眼前重演。
“……村里……村尾老钱头家的媳妇……还有隔壁村的几个细妹仔（小姑娘）……唔（没）走掉……被……被他们拖进了柴草堆……那哭声……那哭声……” 她哽咽着，痛苦地捂住了脸，浑身剧烈地颤抖，再也说不下去，只有压抑绝望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虽然没有明确提及方振华的家人，但那“细妹仔”、“拖进柴草堆”、“哭声”的词汇，结合阿福伯娘那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和悲痛，如同一把把带血的尖刀，狠狠捅进了方振华原本就悬在万丈深渊边缘的心！
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伯娘后面断续的哭诉：“……死了好多人啊……肠子……都挂树上了……” 这些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海水传来，模糊不清。眼前阿福伯娘颤抖佝偻的身影在模糊晃动。
最后一点渺茫的期待彻底破灭了！
冰冷的绝望像无数条毒蛇，瞬间噬咬进他西肢百骸的每一寸骨髓！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彻底冻结！
他猛地松开了搀扶伯娘的手。
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血肉，只剩下一个沉重的、冰冷的躯壳。
他不再看哭倒在地的伯娘。
不再听她绝望的絮叨。
那双空洞的、如同枯井般的眼睛，首首地、带着一种行尸走肉般的麻木，穿透了伯娘颤抖的身影，穿透了废墟上弥漫的烟尘恶臭，死死地钉在了那片祖屋核心的、最大最深的焦黑废墟中心。
那里……是堂屋和卧房的位置。
他不再犹豫，不再恐惧。
如同一个设定好轨迹、走向终结的机器。
一步一步。
踩着滚烫的灰烬、锋利的瓦砾、烧焦的木炭。
每一步落下，都发出空洞的、令人心悸的咔嚓声。
朝着那片埋葬了他所有来处和温暖的——
家园废墟的中心。
走了过去。
阿福伯娘在后面惊愕的、带着哭腔的呼唤：
“阿华！别去！那里……不干净啊……阿华——！”
但方振华充耳不闻。他的世界，只剩下那片滚烫的焦黑与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