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啷…哐啷…”声,持续不断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如同单调而永无止境的丧钟,震荡在漆黑冰冷的闷罐车厢里。没有日升月落,只有彻底的黑暗和无尽的摇晃。最初的猛烈撞击和呕吐高潮过去后,车厢里变成了一种更加黏稠、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闷。空气仿佛凝固的馊水,塞满了汗液的酸涩、体味的馊腐、呕吐残渣的腥气、排泄物的骚臭,以及钢铁铁锈和劣质机油混合的、冰冷刺鼻的底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浸满了水的棉花,沉重而黏腻。
人们开始以一种近乎麻木的姿态,在极度狭窄的空间里寻找各自的栖身之处。大多数人是坐着的,背靠着冰冷的、布满铆钉的铁壁,或是互相依靠着、枕在旁人同样污秽油腻的肩膀上打盹。也有人实在忍受不住脚下的湿滑污秽,尝试蹲着或跪着,膝盖硌在坚硬冰冷的铁皮上,时间一长,钻心地疼。
方振华依旧靠着冰冷的车壁。新穿的靛蓝褂子早己看不出本色,糊满了泥垢、汗渍、不知名的污迹,硬邦邦地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僵硬的铁甲。他屈着腿,那两双簇新的、被保护在包袱最深处的布鞋,像两块滚烫的炭,隔着布料硌着他的胸口,成了他和那个露水微凉的村口、那株沉默老榕树之间唯一的、也是愈发虚无的联结。
长时间的摇晃颠簸和糟糕的空气让他极度疲惫,太阳穴如同被小锤持续敲击般胀痛,肠胃也始终在隐隐翻腾。但他睡不着。每一次车轮碾过轨道缝隙的巨大震颤,都足以让半睡半醒的人猛地惊跳起来,随即又陷入更深的不安和迷茫。
突然,角落深处传来一声难以压抑的呜咽,带着浓重的哭腔:
“唔知(不知道)到乜(什么)地方了……唔知几时能落车……我阿妈讲……讲现在外面兵荒马乱,好危险的……”
这声呜咽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车厢里那令人窒息的沉寂。
“兵荒马乱?几时的事?”黑暗中,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接了腔,带着江浙口音,“吾(我)离开家时,听人讲,‘东洋赤佬’还在北面隔着黄河呢,隔得老远!就是抓壮丁凶,怕他们打过来呗!”
“你那是过时的老皇历了!” 另一个瓮声瓮气、带着浓厚客家腔的嗓门响起,透着几分不耐烦,“我临出村听祠堂阿公讲的!话海那边——惠州!大亚湾听说过冇(没有)?都传遍了!东洋鬼子的铁甲船密密麻麻,比鱼还多!就在那边登岸了!潮水一样涌上来!说那边……都杀红眼了……”
“惠州?!”这地名像根针,猛地扎了方振华一下。不算太远……他心里刚泛起一丝模糊的警兆。
“放屁!”先头那个江浙口音尖锐地反驳道,“惠州还在海边,离广州远着呢!海里有英国佬的舰队!法国佬也有!还有美国佬的大兵船!那些铁家伙,一炮顶你一百个!能让他们随便上?净吹水(吹牛)!”语气里充满了对外国力量的盲目笃信。
“哼!信不信由你!”客家口音被激怒了,声音拔高,“祠堂阿公去过省城见识广!说是电报里传开的!官面上都捂不住了!那边告急文书雪片一样飞到省城大衙门咯!啥舰队能顶住?我听说那些番鬼佬见势不妙早就缩壳了!不然我们能这么急赤白脸被塞进这猪笼里运?!”他说着说着带了气,语气变得刻薄,引起一片压抑的笑声和附和。
“告急文书?”
“省城都慌了?”
“真的假的?惠州离我们村……”
焦虑的情绪像黑暗角落里悄悄弥漫开的霉菌,迅速感染了车厢里的每一个人。恐惧开始啃噬那层本就单薄的镇定外壳。刚才还显得麻木的面孔,在黑暗中,彼此间虽然看不清表情,却能感受到那越来越粗重紊乱的呼吸。
“我……我出来时……”角落里又响起一个细弱的声音,是那个叫陈阿水的年轻人,带着浓重的南海土腔,声音发抖,“听……听赶墟回来的人讲,官老爷都在收拾细软了……大街上兵车好多……好多伤兵,缺胳膊断腿……说在北边……北边顶不住了……”
“胡说八道!”一声暴喝猛地响起,震得人耳膜嗡嗡响。是那个同车厢的潮州口音壮汉,他叫黄炳坤,昨天还揶揄过方振华的新衣。他似乎对混乱恐慌极为反感,声音里带着一种强装的不屑和压制情绪的力量,“慌什么慌!我表舅的表兄就在省府衙门当差!专门管电报纸的!他说都是些谣言!就是几个水盗冒充鬼子在惠州抢码头!让一些怕死鬼慌了神!我们这队伍开过去是协防!是威慑!懂不懂?等我们到了地方,把枪一亮,那些假鬼子就得吓尿裤子滚下海!说不定啊,过几天咱们就能风风光光地坐船回家了!”
他这番“内幕消息”说得斩钉截铁,带着江湖人特有的自信口吻。车厢里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人下意识地倾向于相信这种解释——一种能让内心不那么惶惑的解释。
“真的?”有人弱弱地问。
“当然是真的!”黄炳坤拍着胸脯,声音在铁罐里嗡嗡作响,“我黄炳坤走南闯北,啥世面没见过?假的真不了!再说我们这么多条枪……”
他话音未落,又有一个声音从对面角落幽幽传来,带着一种令人背脊发凉的冷静,说话人仿佛经历过什么:“风风光光回家?炳坤哥,你这话怕是安稳你自己吧。枪?”黑暗中响起一声干涩的轻笑,“你摸摸你自己的枪在哪?我们的枪呢?”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身边——除了简单的行李包袱,哪里有什么枪?!他们不过是刚被塞进闷罐车的“壮丁”!连根烧火棍都没有!出发前只在码头按了个红手印!
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刚才被黄炳坤短暂压制的慌乱,此刻更加汹涌地反扑回来!
“是啊!我们的枪呢?!”
“不会……不会让我们赤手空拳上吧?”
“完了完了!这哪里是去打仗?这是去送死啊!”
“我要回家!放我下去!”
有人情绪失控地哭喊起来,推搡着向门口方向扑去,引起一片混乱。
“吵什么!都他妈的闭嘴!”
一声暴怒的吼声从车厢前端传来,像炸雷一样滚过。紧接着是“啪!啪!”几声闷响,伴随着几声惨呼。是看押的军官用皮带甚至枪托在驱散靠近门口的人群。
“扰乱军心,信不信老子现在毙了你!”
“老老实实待着!再他妈废话,三天都不给你们开门拉屎!”
暴力压制暂时止住了混乱的骚动。哭喊和推搡变成了压抑的啜泣和咒骂,如同毒蛇般在黑暗中无声地咝咝游走。恐慌像看不见的瘴气,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因为被强力挤压而更加浓烈地发酵着,侵染着每一个人的心智。惠州告急……省城恐慌……无枪壮丁……赤手空拳……送死……这些字眼如同冰冷的毒针,反复刺穿着薄弱的心理防线。
方振华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死死地将包袱紧贴在胸前,里面那双布鞋的形状仿佛烙铁一般灼烫着他的肌肤。“惠州”、“大亚湾”……潮州佬的话或许有假,但客家仔那句“祠堂阿公见识广”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祠堂里的阿公们,大多是经历过世事、有威望的老人,他们的话……往往无风不起浪!如果惠州真的……他不敢想下去。家乡西樵乡龙湾村呢?西江口呢?离惠州……
他越想心越慌,一种巨大而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家!阿爸阿妈!还有……翠莲!
那抹刺眼的红影,那泪眼婆娑却最终紧握住他手点头的孱弱身影,此刻无比清晰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她在家做什么?此刻可有风吹草动?村子那么闭塞……那些凶神恶煞的“东洋番”真的会到那么远的乡下去?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他强迫自己这样想,拼命压抑着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狂跳。但黑暗中不断飘来的、关于“惠州告急”、“伤兵”、“抢掠”的只言片语,却像鬼魅的低语,顽强地钻进他的耳朵,撕扯着他越来越脆弱的防线。
“阿水?陈阿水?”方振华借着车厢高处透气孔透下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模糊辨认出角落里那个蜷缩成一团、瘦得可怜的身影。他似乎一首在轻微地发抖,刚才的混乱和呵斥显然把他吓坏了,呜咽声细若游丝,听起来比昨天更加虚弱。
方振华犹豫了一下,内心的恐惧和对他人的担忧奇异地交织在一起。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汗馊味的空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摸索着往陈阿水的方向蹭了蹭。
“阿水,没事吧?”
陈阿水似乎被他突然的声音惊到了,身体猛地一缩,好一会儿才带着浓重的鼻音回应,像是又哭了:“华……华哥?我……我好晕……肚子好难受……” 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害怕和无助,像个走丢的孩子。
方振华在自己油腻腻的包袱里摸索着。他记得阿妈硬塞给他的一小包晒得半干的番薯片。他掏出一片,摸索着递过去:“给,压一压,阿妈的番薯干,有点硬,嚼着能舒服点。”
冰冷的黑暗中,能感觉到阿水那只瘦骨伶仃的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传来细微的、窸窸窣窣剥开干叶子包装的声音。随即是牙齿费力啃咬硬物的声音,以及带着哽咽的轻微吞咽。
“莫怕,”方振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些,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船到桥头自然首(顺其自然)。到了营里,领了枪,学了本事……就不一样了。” 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感觉空洞无力,带着颤音。他脑海中一片混乱——祠堂阿公的话、惠州、大亚湾、枪在哪?无枪壮丁……这些词句反复冲撞。
“华哥……”阿水啃着番薯干,声音模糊,带着绝望的茫然,“我怕……我唔想(不想)打枪……唔想杀人……我想回家睇(看)阿妈……我怕子弹不长眼……听说打仗……死了都冇人收尸的……”他终于忍不住,小声哭了出来,压抑的啜泣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凄惶。
方振华的心猛地被攥紧了。是啊,谁天生就想杀人?谁不怕死?怕!他也怕!怕得要命!可那份离家时强自按下的“保家卫国”的血气,在这黑暗混乱的流言蜚语和自身巨大的恐惧面前,早己被冲得七零八落。他现在更深的恐惧,是对前路的全然无知,是对亲人的极度担忧!他仿佛能隔着遥远的空间,听到翠莲无助的哭泣和呼唤!这种感觉如同冰冷的铁箍,箍紧了他的喉咙,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车厢前部那扇紧闭的铁门外,似乎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声音透过厚重的铁门显得含混不清,但语气极其焦急暴躁!伴随着急促混乱的脚步声,还有人用力拍打车厢外壁的声音!
“接不到上峰命令?!”
“电台?电报线怕是让狗日的炸了!”
“……北边……溃败……”
“放屁!你哪里听来的!”
“增援……惠州……迟了……”
“……快开车!改变路线!必须……”
虽然隔音极差,但争吵声和话语中的“电台炸了”、“溃败”、“增援”、“改变路线”、“惠州”、“迟了”等字眼,断断续续却清晰地刺破了车厢内部的空气!
恐慌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
“改路线?要去惠州吗?!”
“惠州真的被鬼子占了?!”
“溃败?谁溃败了?北边的队伍?!”
“电台都炸了!彻底乱套了!” 那冷静分析者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放我出去!我要回家!!”这一次,更加疯狂的哭喊和冲撞铁门的声音爆发出来!
“砰砰砰!”车门外军官粗暴的殴打声更重,“造反啊!再闹毙了你们!开车!不管了!开!”
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骤然变得急促猛烈!“哐啷!哐啷!哐啷!”巨大的震动摇晃着车厢,像要将里面的一切都彻底颠散、碾碎!每一次更加剧烈迅猛的撞击,都伴随着车身更加狂野的摆动,更像是在惊惶逃窜!
方振华在剧烈的颠簸中被甩得东倒西歪,天旋地转。他只能用手臂死死护住胸前的包袱,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黑暗中,他瞪大的双眼徒劳地睁着,眼前却只有混乱模糊的黑影,和那扇纹丝不动、隔绝了所有光明的厚重铁门。车外军官只言片语的争吵、车厢内彻底失控的恐慌尖叫、车轮如同逃命般疯狂碾过铁轨的轰鸣……这一切,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将他死死裹挟。
家在哪里?家还在那里吗?
翠莲……
巨大的、未知的恐惧,如同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样彻底吞噬了他。他仿佛看到了那露水微凉的村口老榕树,在遥远的天边,被一道骤然撕裂天幕的、狰狞的炮火光芒彻底吞噬。那抹刺眼的红影,在火光血雾中,无助地飘零,飘散……消失。
而他,被困在这钢铁囚笼里,只能任由绝望和冰冷的预感,如同那无孔不入的铁锈腥气,深深地沁入骨缝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