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青蒿叶尖时,苏瑶己经蹲在药圃里整整一个时辰了。指尖捏着一片泛黄的叶子,对着初升的朝阳仔细观察——虫洞边缘的焦痕不是蚜虫啃咬的钝圆状,而是带着细微的锯齿,更像是被某种蛾类幼虫啃过。这种虫昼伏夜出,专挑草药嫩叶下手,若不及时处理,不出三日,这半亩青蒿就会被啃得只剩残茎。
“小姐,草木灰来了!”春桃提着半袋草木灰跑过来,裤脚沾着露水,“我让小厮去城外的菜园问了,张老汉说这种虫叫‘夜蛾儿’,最怕烟筋水,就是把旱烟的烟筋泡在水里,喷在叶子上准管用。”
烟筋水含尼古丁,确实能驱虫。苏瑶心里微动,春桃说的张老汉,是城南贫民窟的菜农,前几日疫病时受过她的救治。看来人心终究是肉长的,一点善举,总能换来几分回报。
“那我们就做两副药,”苏瑶接过草木灰,指尖划过青蒿茎秆上细密的绒毛,“草木灰撒在根上,能防地下的虫;烟筋水泡了喷叶上,对付这夜蛾儿。”
春桃连连点头,蹲下来帮着分拣发黄的叶片。“小姐,你说这虫来得怪不怪?前几日还好好的,偏巧在我们要捣青蒿汁的时候闹起来,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放进来的?”
苏瑶的指尖一顿。她也在想这件事。青蒿捣汁治疟疾的法子,目前只有她和萧逸尘知道,连春桃都只晓得她在研究草药。若真是人为,那对方定是盯着她的药圃许久了,甚至可能猜到了她的用意——疟疾是边境驻军的顽疾,一旦研制出有效疗法,萧逸尘在军中的声望会更稳固,这恰恰是太后和三皇子最忌惮的。
“不管是不是人为,先除了虫再说。”苏瑶将发黄的叶子扔进竹篮,动作沉稳,“青蒿要趁露水未干时采,汁才最足。”
她起身时,后腰忽然传来一阵酸胀——昨夜在宫里奔波半宿,又在书房查线索到深夜,旧伤似乎有些隐隐作痛。手刚按上后腰,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住。
“又疼了?”萧逸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露的清润。他不知何时站在药圃栅栏外,手里还提着个食盒,玄色常服的袖口沾着点草屑,像是刚从军营回来。
苏瑶的脸颊微微发烫,想躲开,却被他按得更稳了些。他的掌心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揉得后腰的酸胀渐渐散开,暖融融的。“没什么,许是蹲久了。”
“别硬撑。”萧逸尘弯腰,从食盒里拿出一个白瓷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红糖姜枣茶,“秦风查了一夜,李太医衣领上的粉末,确实是长春宫牡丹花盆里的‘硫磺粉’——太后用它给花驱虫,却不知李太医怎么沾到的。”
硫磺粉?苏瑶接过姜枣茶,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硫磺性烈,若与马钱子同服,会加剧毒性。李太医衣领沾着这个,要么是他去庭院时蹭到的,要么是下毒的人故意带了硫磺粉,想混淆毒源。
“那‘南’字纸条呢?”她啜了口姜茶,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心口都松快了。
“查到李太医有个远房侄子在南疆做药材生意,每月都会给李太医送一封信,昨儿个正好有封信到了,还没拆。”萧逸尘的指尖划过她鬓角的碎发,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信里说‘赤焰花开,火山口有异动’,还附了张简易地图,标着火山的位置。”
苏瑶的眼睛瞬间亮了。赤焰花!李太医的侄子果然在南疆,还知道赤焰花的下落!“那我们……”
“秦风己经带着精锐出发了,”萧逸尘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山路险,火山附近更不安全,你不能去。”
“我知道。”苏瑶没有反驳。她清楚自己的性子,到了险境难免冲动,留在王府把青蒿的事办妥,才是眼下最该做的,“只是担心他们找不到。”
“秦风去过南疆三次,认得路。”萧逸尘蹲下身,帮她将草木灰撒在青蒿根旁,指尖沾了灰也不在意,“倒是你,这药圃的虫,要不要我让人来守夜?”
“不用。”苏瑶摇摇头,指了指药圃角落的几株“紫苏”,“紫苏的气味能驱夜蛾儿,我让春桃多采些铺在垄上,再在周围挂几盏油灯,虫见了光就会扑过来,正好能捉。”
她的语气轻快,带着几分孩童般的狡黠,晨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让萧逸尘的心头忽然软了下来。他想起柳氏信里说“瑶儿如兰草”,其实她更像这青蒿,看似柔弱,却藏着韧劲儿,哪怕风雨来袭,也能扎根泥土,兀自生长。
“那我今晚来帮你守夜。”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正好尝尝你的烟筋水,看看是不是真能驱虫。”
苏瑶的脸颊又热了,低头用指尖拨弄着青蒿叶,小声道:“不用麻烦……”
“不麻烦。”萧逸尘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正好想看看,用现代法子驱虫,比古法灵验多少。”
他竟还记得她说过的“现代法子”。苏瑶的心跳漏了一拍,抬头时撞进他眼底的温柔里,像跌进了盛满晨光的湖,漾得人心里发慌。
午后的书房里,苏瑶将捣好的青蒿汁装进琉璃瓶里,琥珀色的汁液在阳光下泛着清透的光。她用银针刺破指尖,滴了一滴血进去——前世学过的简易检测法,若汁液能抑制血液里的疟原虫,血滴就会慢慢散开,不会凝结成块。
萧逸尘坐在对面,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手里翻着李太医侄子的信。信纸边缘有些磨损,显然是长途跋涉所致,除了提到赤焰花和火山异动,还隐晦地提了一句“牵机引的新配方,需用火山灰做药引”。
火山灰做药引?苏瑶心里一动。牵机引本就有乌头、蟾酥,加了断魂草,再用火山灰做引,毒性只会更烈,且更难察觉。太后这是想量产毒药,对付更多人?
“看来我们得加快速度了。”萧逸尘将信纸折好,“不仅要找到赤焰花解断魂草,还得想办法毁掉他们的药引来源。”
苏瑶看着琉璃瓶里渐渐散开的血滴,眼底闪过一丝笃定:“青蒿汁有用。再等几日,我调配出稳定的剂量,就能送去边境试试了。”
“嗯。”萧逸尘应着,目光落在她指尖的血珠上,眉头微微蹙起,“下次别用自己的血试,府里有现成的鸭血、鸡血,效果一样。”
“鸭血的成分和人血还是不一样。”苏瑶不在意地擦了擦指尖,“我是医者,这点血算什么。”
萧逸尘没再说话,只是起身走到药箱旁,取出一小瓶金疮药,拧开盖子递到她面前。“涂上。”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怕她疼着。苏瑶看着那瓶熟悉的金疮药——还是她之前为他配的,带着淡淡的兰花香,心里忽然暖烘烘的。
她乖乖接过,挤出一点涂在指尖的针孔上,凉丝丝的,果然不疼了。
暮色降临时,药圃里挂起了几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暮色里轻轻晃动。苏瑶和春桃将紫苏叶铺在青蒿垄上,清冽的香气混着草木灰的土腥味,在晚风里弥漫开来。
“小姐,你看!”春桃忽然指着油灯,“真的有虫飞过来了!”
几只灰褐色的夜蛾扑向灯盏,撞在灯罩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苏瑶看着它们,忽然想起李太医手里的“南”字纸条。或许这虫灾,也是一种暗示?暗示着危险来自南方,来自那座藏着赤焰花的火山?
萧逸尘不知何时来了,手里提着个竹笼,里面装着十几只七星瓢虫,是他让人从城外菜农那里买来的。“张老汉说,这虫专吃夜蛾的卵,比烟筋水管用。”
他打开竹笼,七星瓢虫慢慢爬出来,红色的背甲上缀着黑色的斑点,像落在绿叶上的星子。苏瑶看着它们爬到青蒿叶上,小心翼翼地啃食着叶背的虫卵,忽然笑了。
“你看,还是大自然的法子最管用。”
萧逸尘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被油灯映得柔和的侧脸,眼底的偏执渐渐化作温柔。“嗯,最管用的,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就像她,看似柔弱,却藏着能劈开黑暗的光。
晚风拂过,吹得青蒿叶沙沙作响,混着紫苏的清香和两人浅浅的呼吸声。远处的京城灯火渐起,藏着无数阴谋与杀机,而这方小小的药圃里,虫鸣、灯影、低语,却织成了一片安宁的角落。
苏瑶看着琉璃瓶里稳定的青蒿汁,又摸了摸贴身藏着的半枚玉佩,心里忽然安定下来。前路纵有风雨,只要守住这份草木般的韧劲儿,守住身边的人,总有拨开云雾的一日。
夜蛾扑向灯盏的声响里,仿佛藏着命运的低语——那些藏在虫影里的诡谲,那些凝在青蒿汁里的决心,终将在某个清晨,迎来属于它们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