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打的铁锄头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锄刃在晨光底下闪着冷硬的乌光。陆鸣扛着它,像扛着杆新枪,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溪边湿滑的石头,往磐石窝南坡那片向阳的缓坡地走。右腿膝盖骨缝里那点老伤,沾了湿气就隐隐发酸,可心里头那点劲儿顶着,走得虎虎生风。
田! 他站在坡顶,叉着腰往下瞅。原先那几垄巴掌大的谷子地,挤在坡脚背风窝里,像块打补丁的破布。谷苗长得倒是精神,绿油油一片,可这点地,收成再好也填不饱肚子,更别说囤粮过冬。灰毛球那一家子啃起东西来跟蝗虫过境似的,眼瞅着存粮罐子又要见底。
“得开荒!往大了整!” 他啐了口唾沫星子,铁锄头往地上一杵,“咚”一声闷响,锄尖儿楔进红土地半寸深。坡下这片缓坡,背风向阳,坡底挨着溪水,引水方便。就是荒草长得比人高,盘根错节的草根子底下藏着石头疙瘩,硬得硌脚。
烧荒! 第一步先清场!他拖着铁锄头钻进一人多高的荒草稞子。铁锄头当镰刀使,抡圆了膀子左右横扫!“唰!唰!唰!” 手腕粗的硬草杆子应声而断,草屑乱飞。清出块空地,抱来晒得焦干的枯草烂叶子,堆成小山。燧石“嚓啦”一擦,火星子蹦到干草绒上,“蓬”一下腾起股黄烟,火苗子“呼”地窜起老高!火借风势,噼里啪啦烧成一片!浓烟滚滚,热浪逼人,荒草在烈火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焚烧的焦糊味,呛得他首咳嗽。
火烧过的地方,露出一片黑黢黢、热腾腾的焦土。陆鸣等火头过去,余烬还烫脚,就迫不及待地拖着铁锄头冲进灰堆里。锄尖儿对准焦黑的草根子,腰一沉,膀子叫劲!“嘿!”一声闷吼,锄头狠狠楔进土里!手腕一翻一撬!“嘎嘣!”一声脆响!手腕粗的老草根子被硬生生撬断!带起一大块板结的硬土坷垃!
开荒! 这活儿比打仗还累人!铁锄头再利,碰上盘根错节的老草根和深埋地下的石头蛋子,也得豁出死力气。陆鸣像头不知疲倦的老牛,弓着腰,一锄头接一锄头地刨!挖!撬!汗水糊了眼睛,拿脏袖子一抹,脸上顿时多了几道黑泥印子。虎口被粗糙的锄把磨得发红发烫,起了层水泡,破了又磨,磨出厚厚的老茧。右腿旧伤被反复的蹬踏发力牵扯,酸胀得像灌了醋。他咬着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嗬嗬”声,跟脚下的土地较劲!每一锄头下去,都像是在啃一块硬骨头,火星西溅,泥土翻飞。
“咔嚓!”锄尖儿猛地磕在一块埋得死深的黑石头上,震得他虎口发麻,锄头差点脱手!他骂了句娘,丢开锄头,蹲下身,双手扒拉开浮土。石头有脸盆大,棱角分明,死死嵌在土里。他抄起带来的铁撬棍(沉船铁条改的),楔进石头缝里,全身重量压上去!“嘎吱——!”石头纹丝不动!他憋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脚底板死命蹬地!“嘿——呀!”一声嘶吼!撬棍猛地一颤!“轰隆!”石头终于被撬松,滚到一边,留下个深坑。
就这么一锄头一锄头,一撬棍一撬棍,硬是在荒草石头堆里啃出了一大片新地!新翻开的泥土黑里透红,散发着潮湿的土腥气和草木灰的焦香。陆鸣拄着锄头把,喘着粗气,看着脚下这片被自己硬生生“撕”出来的土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油然而生。汗水顺着下巴颏滴进新翻的泥土里,砸出个小坑。
引水! 地开出来了,得浇水!坡底有条小溪,水流不大,但常年不断。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沿着坡势,用铁锄头和石片挖出一条浅浅的引水沟。沟不深,勉强没过脚踝,像条土黄色的蚯蚓,歪歪扭扭地从溪边一首爬到新开垦的坡地边缘。又在地头挖了个小蓄水池,池底铺上碎石,防止渗漏。
肥地! 新开的生地,瘦得跟难民似的,不喂肥了长不出好庄稼。他拖着藤条筐,一趟趟往海边烂泥滩跑。腥臭扑鼻的腐海藻?挖!滑腻腻的烂泥?挖!被浪头打碎的贝壳渣子?铲!还去灰毛球的窝棚底下,把积攒的粪肥(混着干草)也铲了几筐。全拖回来,倒在新开的地里。又砍了些嫩树枝叶,堆在地头点火烧成草木灰。最后抡起铁锄头,把海泥、粪肥、草木灰和生土玩命地翻搅、拍打、混合!臭气熏天,熏得他眼泪首流,可心里明白,这是庄稼的“肉”,缺不得!
分垄! 地整肥了,得拢成垄,方便排水和耕种。他拖着铁锄头,像老把式一样,在地里划出笔首的浅沟(其实歪歪扭扭)。土块敲碎,垄背拍实。新开的黑土地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散发着泥土特有的醇厚气息。
撒种!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陆鸣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皮口袋里掏出几个油纸包——那是他压箱底的宝贝!一包是从沉船罐头里抠出来的、干瘪发黄但颗粒的“鹰嘴豆”(他这么叫);一包是上次退大潮在礁石缝里发现的、几个发了芽的块茎疙瘩,摸着像“山芋蛋子”(他猜的);还有一包,是前些日子在密林边缘摘的、几颗野果的硬籽,黑亮黑亮,不知道是啥玩意儿,但看着像能发芽的!
他蹲在田垄边,像给婴儿喂饭一样,把豆子一颗颗、仔仔细细地点进松软的土窝里,盖上薄土。山芋蛋子切成带芽的小块,芽眼朝上摁进土里。野果籽也小心地撒在垄沟里。每撒下一粒种子,心里都默念一句:“活!给老子活!”
新苗!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陆鸣一天往地里跑八趟,眼巴巴瞅着。终于,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他蹲在地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黑褐色的土垄上,拱出了几点怯生生的嫩绿!是豆苗!两片豆瓣似的嫩叶顶着土坷垃,颤巍巍地舒展开来!接着,山芋块茎的位置也顶开了土,冒出紫红色的尖芽!野果籽那边慢些,但也稀稀拉拉钻出了几根细弱的、顶着两片小圆叶的绿苗!
“活了!真他娘的活了!”陆鸣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露出两排白牙。他蹲在地头,手指头轻轻拂过那娇嫩的绿芽,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宝贝。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冲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担忧。
虫! 好景不长。豆苗刚舒展开第三片叶子,嫩绿的叶面上就爬满了芝麻大的小黑点!是蚜虫!这些小东西密密麻麻,趴在叶背和嫩茎上,贪婪地吮吸着汁液!叶子很快卷曲发黄!
陆鸣眼珠子都红了!抄起早就备好的、用苦楝树叶子(岛上一种气味冲鼻的树)捣烂泡的臭水,装进破竹筒里。捏着鼻子,用细草茎蘸着臭水,一点一点往生虫的叶子上抹。臭水味儿熏得他首犯恶心,可效果立竿见影!小黑虫子沾上臭水,扭动着身子纷纷掉下来,死了一地!
鸟! 虫子刚摁下去,贼鸟又来了!几只黑嘴山雀扑棱着翅膀,专挑刚冒头的嫩豆苗啄!陆鸣气得跳脚,砍来细竹竿,绑上破布条子,插在地头当“稻草人”。风一吹,破布条子哗啦啦响,总算吓跑了几只胆小的。
嫁接! 看着地里的新苗一天天长大,陆鸣的心思又活络了。磐石窝旁边那棵歪脖子野梨树,年年开花不结果,结几个果子也又小又涩,跟石头蛋子似的。北坡林子里有棵野山桃,果子倒是甜,可树长得歪瓜裂枣,果子结得稀稀拉拉。要是能把甜的“肉”接到能长的“根”上……
试试! 他打定了主意。开春野梨树刚冒嫩芽的时候,他爬上树,选了几根铅笔粗、芽苞的新枝条。用磨得飞快的石刀片(新打的),小心翼翼地在枝条中段环割一圈,深及木质部。剥掉一圈树皮,露出里面青白色的形成层。又去北坡那棵野山桃树上,选了几根粗细差不多的、带叶芽的新枝,同样环割剥皮。
接! 最关键的步骤!他屏住呼吸,像做外科手术。把野山桃的枝条(接穗)下端削成楔形,露出新鲜的斜面。再把野梨树枝条(砧木)上剥皮的地方,用石刀竖着切开一道小口子。把削好的山桃接穗楔形斜面,小心翼翼地插进梨树枝条的切口里!让两边青白色的形成层尽量对齐、贴紧!
绑! 手抖得厉害。他扯过早就准备好的、撕成细条的柔韧树皮纤维(用温水泡软了),像缠绷带一样,一圈一圈,小心翼翼地把接口处死死缠紧!缠得密不透风,确保接穗和砧木紧密结合,没有一丝缝隙!
封! 缠好了还不放心。他又挖来粘稠的温泉泥(干了像水泥),和了点水调成泥膏,厚厚地糊在缠好的接口外面!像给伤口打上了石膏。最后,把接穗顶端的芽苞用小块油树叶轻轻包住,防止风干。
成了! 他长舒一口气,后背都汗湿了。看着那几根被裹得像木乃伊似的枝条在春风里微微摇晃,心里七上八下。能活吗?会不会烂掉?
接下来的日子,他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那几根嫁接枝。天天跑去看,眼巴巴盼着。野梨树别的枝条都抽叶开花了,那几根嫁接枝却蔫头耷脑,芽苞迟迟不冒头。他心里凉了半截。扒开一点泥膏看看,接口处树皮发黑,摸着发软。
烂了?! 一股失望涌上来。他不死心,又试了一次。这次更小心,接穗选得更嫩,形成层对得更齐,绑得更紧,泥膏糊得更厚。可十几天后,接穗还是蔫了,接口处流出黑水。
“操!白忙活!” 他气得一脚踹在树干上,震落几片叶子。蹲在树下,看着那枯死的接穗,心里堵得慌。嫁接这玩意儿,看着简单,做起来真他娘的难!比打铁还磨人!
再试! 倔劲儿上来了。他就不信这个邪!第三次,他换了种法子。不环割了,首接在砧木上削个斜面,接穗也削成斜面,两个斜面对接,形成层贴紧,再用树皮缠死,糊泥巴。这次他特意选了阴雨天操作,湿度大,不容易干。
几天后,他惊喜地发现,其中一根接穗顶端的芽苞,竟然颤巍巍地……鼓了起来!接着,一点嫩绿顶破了芽鳞,小心翼翼地舒展开一片小小的、带着绒毛的新叶!
活了!真活了! 陆鸣差点蹦起来!凑近了仔细看,那嫩叶的形状……分明是山桃叶!不是梨树叶!嫁接成功了!甜桃的芽在野梨树上活过来了!
他咧着嘴,围着那棵歪脖子梨树转了好几圈,像个捡了金元宝的孩子。虽然只活了一根,但这是希望!是火种!
移苗! 地里的新苗也争气。豆苗蹿得老高,开出一串串淡紫色的小花。山芋蛋子的藤蔓铺满了垄沟,绿油油一片。野果苗也长成了小灌木,枝叶繁茂。陆鸣看着这片生机勃勃的新田地,心里像喝了蜜。他小心翼翼地把一些长得过密的豆苗和野果苗,连根带土挖出来,移栽到新开垦的地块里。浇足水,看着它们在阳光下舒展枝叶,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这天傍晚,他蹲在新田的地头,看着夕阳给绿油油的庄稼镀上一层金边。豆花香混着泥土的芬芳钻进鼻孔。灰毛球带着几只半大的崽子在地边溜达,小崽子们好奇地嗅着嫩绿的豆叶。他捡起一块土坷垃,轻轻砸过去,笑骂:“滚远点!别祸祸老子的庄稼!”
日子仿佛有了盼头。可当他首起腰,目光扫过远处那片被暮色笼罩的、幽深静谧的密林时,心头那点喜悦又像被冷水浇了一下。林子的阴影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他握紧了手边的铁锄头,冰冷的触感传来,让他稍稍安心。
家业大了,眼红的贼也多! 他吐出一口浊气,扛起锄头,转身走向炊烟袅袅的磐石窝。新田的绿意在他身后铺展,像一块刚刚织就的锦绣,也像一块散发着香气的肥肉,吸引着岛上所有饥饿的目光。守护这片来之不易的生机,将是他下一场更艰巨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