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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间教室门口亲眼目睹的场景，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那是一位刚从师范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语文老师，姓王。他记得这个年轻人，刚来学校时，眼里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抱着一本厚厚的《古代文学史》，向他请教过版本问题。而此刻，这位王老师正站在讲台上，试图讲解柳永的《雨霖铃》。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初出茅庐的学者特有的羞涩与认真。然而，这番诗情画意，却被一个粗暴的声音打断了。
一个高个子男生猛地站起来，他是新近成立的某个学生组织的头面人物。他手里挥舞着一本红色封面的小册子，用一种超越他年龄的、审判般的口吻高声质问：“王老师！请你解释一下，在全国人民都投身于火热的革命事业中时，你给我们讲这些‘杨柳岸，晓风残月’，是何居心？这种腐朽、没落、无病呻吟的地主阶级情调，难道不应该被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吗？”
教室里瞬间死寂，随即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和压抑的笑声。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讲台上那位孤立无援的年轻老师身上。
他看到，王老师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从脖子一首红到耳根。他嘴唇翕动，似乎想引经据典地辩解几句，想说说文学的传承与价值。但当他看到那个男生身后，那几双同样充满挑衅和轻蔑的眼睛时，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那是一种赤裸裸的、以群体的名义施加的暴力，足以压垮任何个体微弱的抵抗。
最终，王老师选择了屈服。他那原本挺首的脊梁，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他放下了手中的课本，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声说道：“这位同学……这位同学的革命警惕性很高，提的意见非常宝贵。是我……是我的思想认识不够深刻。那么，这节课我们改变一下内容，共同学习……”
他没有再听下去。他默默地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后门。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窗外明媚的春光刺得他眼睛发痛。他的心，像被一块冰冷的巨石死死压住，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易经》随卦的六二爻辞：“系小子，失丈夫。”
这句爻辞，此刻是如此的触目惊心。为了牵系、迎合（系）那些思想幼稚、行为狂热的“小子”（小子），就必然会失去自己作为有独立人格和坚定原则的“丈夫”的立场（失丈夫）。那个年轻老师失去的，仅仅是一堂课的尊言吗？不，他失去的是一个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根本——他的学识、他的原则、他的风骨。这种可悲的交换，正在校园里迅速蔓延。
更可怕的是，这并非个例。这是一种正在校园里迅速蔓延的瘟疫。老师们为了自保，开始在课堂上复述那些自己都未必理解的口号；学生们则热衷于用最激进的言辞，去攻击最安全的目标。独立思考，成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怪癖”，而人云亦云，则被视作紧跟潮流的“进步”。
这种普遍性的狂热与盲从，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他守护的秘密，他传承的事业，其核心恰恰是建立在独立思考和深厚学养之上的。如果未来的继承者，都是一群只会挥舞小册子、高喊口号的“小子”，那么这份事业，不等敌人来破坏，自己就会从内部腐烂、崩塌。
不行！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绝对不行！
他必须创造一种机制，一种能够自动筛选、甄别同道者的体系。这个体系，本身就是一道门槛，一道需要用智慧、学识和耐心才能跨越的门槛。它要像古代的“文试”一样，将那些胸无点墨、只知空谈的投机者，统统拒之门外。只有那些真正能沉下心，在故纸堆里发现真金的人，才配成为秘密的执掌者。
这个念头，让他将目光重新投向了书房里那整墙的古籍。那些在动荡年代里被视作“糟粕”的文字，此刻在他眼中，却闪耀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它们是历史的沉淀，是思想的精粹，是抵御愚昧和狂热最坚固的堡垒。
这份忧虑，也让他对儿子的教育，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紧迫感。
那天晚上，他将卫国叫到书房。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考校儿子的功课，而是将一枚小小的指南针，放在了书桌上。
“卫国，你看，无论我怎么转动这个罗盘，这根指针，永远都指向一个方向。这是为什么？”
卫国拨弄着那根微微颤动的磁针，回答道：“因为……因为它里面有磁石，它能感应到地磁。书上是这么说的。”
“说得对。”他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今天，你在王老师的课上，看到了什么？”
卫国愣了一下，低下了头，小声说：“我看到……那个大个子同学很威风，王老师都怕他。大家都听他的。”
“那么，你觉得那个大个子同学，是指南针，还是我转动的这个罗盘？”
这个问题，让卫国陷入了沉思。他从未这样思考过问题。
他看着儿子紧锁的眉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道：“卫国，你要记住。一个人的头脑，要么像指南针，有自己坚定不移的方向；要么就像罗盘，被别人随意转动，今天朝东，明天朝西。那个大个子同学，他自己就是个被转动的罗盘，所以他希望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转。而王老师，他本可以成为指南针，但他放弃了，选择被别人转动。”
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我希望我的儿子，能成为一个有自己方向的‘指南针’，而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罗盘’。真正的力量，不是来自声音的大小，不是来自有多少人追随，而是来自你内心的那根‘磁针’，它永远指向你认为是正确的地方。这，叫做‘独立思考’。永远不要让自己的脑子，成为别人思想的跑马场。守住了这个，才守住了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才算得上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丈夫’。”
那一晚，书房的灯光亮了很久。他知道，在这场席卷一切的风暴中，守护好儿子的思想，让他拥有一根属于自己的“指南针”，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守护那个宏大的秘密。这是他作为父亲，必须承担的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