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六月的阳光，带着离别的灼热，明晃晃地洒在河阳县职业高级中学尘土飞扬的小操场上。空气中弥漫着青春散场的躁动，以及一种强装欢颜下的沉重。毕业班的同学们穿着租来的、并不合身的廉价西装或裙子，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站在几级水泥台阶上，背景是那栋同样灰扑扑的教学楼。
“来来来！机电班的！看这里！笑一笑！哎对！茄子——！”
摄影师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挂着沉重的相机，汗流浃背地指挥着。他努力调动着气氛，试图在镜头前凝固住青春的朝气。
快门“咔嚓”一声脆响。
瞬间的定格。前排的女生努力挤出甜美的笑容，摆出剪刀手；后排调皮的男生互相勾肩搭背，做着鬼脸。笑容像一层薄薄的油彩，涂抹在年轻的脸上。
张建军站在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他身上那套租来的藏青色西装，肩膀处空空荡荡，袖子长得盖住了半个手背，裤脚堆在廉价的黑色皮鞋上。领带像根勒脖子的绳索，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刻意地笑，只是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眼神却穿透了镜头，望向远处操场上光秃秃的篮球架，带着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
“毕业快乐！”摄影师喊了一声，人群像被解除了咒语，瞬间松弛下来。刚才还挤在一起的同学立刻散开，互相交换着写满祝福语的同学录，或者拿着廉价的签字笔，在对方同样廉价的西装上留下歪歪扭扭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伴随着嘻嘻哈哈的喧闹声。
“建军！签个名！苟富贵，勿相忘啊！”一个平时还算熟络的男生把笔递过来，笑嘻嘻地指着自己西装后背一块空白处。
张建军接过笔，笔尖悬在光滑的化纤面料上，有些打滑。他犹豫了一下，笨拙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墨水洇开了一小片。富贵？勿相忘？他心里泛起一丝苦涩。富贵在哪里？前路又在何方？
“哎，你工作找得咋样了？”男生一边让别人签名，一边随口问。
张建军摇摇头，声音干涩：“还没。”
“我爹托人问了县里农机厂，说今年不招人。”男生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柱子，就是咱班那个大个子，你还记得不？他压根就没等毕业，上个月就跟他舅去广东了！听说进了一个电子厂，包吃住，一个月能拿七八百呢！”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羡慕。
七八百？张建军心里动了一下。这数字对还在为下顿饭发愁的他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家里的情况……他不敢细想。
喧闹声中，班长抱着一摞红彤彤的毕业证走了过来，挨个分发。张建军接过属于自己的那本。红色塑料封皮，烫金的“毕业证书”西个字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他翻开，里面贴着自己入学时那张青涩而略带惶恐的一寸照片，旁边印着“机电技术应用专业”，盖着学校鲜红的印章。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是他两年职高生涯唯一的、也是最终的凭证。
他捏着毕业证，封皮光滑而冰冷。周围的喧闹声浪仿佛隔着一层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看着操场上那些穿着同样不合身衣服、脸上带着相似迷茫神情的同学，看着他们努力维持的欢笑和眼底深处的不安。这张毕业照，这些签名，这本毕业证，与其说是新征程的开始，不如说更像是一场盛大而空洞的告别仪式。告别了校园，却看不到清晰的落脚点。一股巨大的、无所依凭的茫然，如同操场上蒸腾的热浪，沉甸甸地包裹着他。阳光刺眼，他却感觉前途一片灰暗。这本红色的毕业证，此刻握在手里，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分量，也承载不起任何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