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无休止的“哐当”声中挣扎了将近三十个小时,像一头耗尽最后力气的巨兽,终于在第三天清晨,喘着粗气,缓缓滑进了终点站——广州火车站的庞大身躯。车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比车厢内更加浑浊、更加滚烫、带着浓烈异乡气息的热浪猛地灌了进来!
张建军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踉踉跄跄地挤出车门的。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却感觉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长时间的站立和拥挤,让他的双腿麻木僵硬,腰背酸痛欲裂。背上沉重的化肥袋子和手里提溜的网兜,此刻显得更加不堪重负。
“跟上!别走散了!”王有财的声音在前方响起,穿透了站台上震耳欲聋的喧嚣。他显得轻车熟路,在人潮中灵活地穿梭。
广州火车站!巨大的穹顶下,是汹涌的人潮!黑压压一片,如同翻滚的黑色海浪,无数张面孔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板。各种方言的叫喊声、广播声、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噪音、小贩的叫卖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冲击着耳膜。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廉价香水味、食物油烟味、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巨型城市的复杂而浑浊的气息。
张建军像一叶迷失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舟,只能死死盯着王有财那件化纤衬衫的后背,在汹涌的人潮中拼命跟随,唯恐被一个浪头打散。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感觉自己的渺小和脆弱,在这里被无限放大。
好不容易挤出火车站那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出站口,来到站前广场。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他目瞪口呆。广场上人山人海,各种车辆喇叭声此起彼伏,出租车、大巴车、摩托车混乱地交织在一起。高楼大厦如同巨大的灰色森林,遮天蔽日,玻璃幕墙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晃得他睁不开眼。巨大的广告牌上,是衣着光鲜亮丽的模特和看不懂的洋文。一切都显得那么庞大、嘈杂、陌生,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
王有财没有停留,招手拦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用蹩脚的粤语夹杂着普通话和司机讨价还价了几句,便把张建军塞进了后座。面包车像条泥鳅,在混乱的车流和人群中艰难地穿梭,驶离了喧嚣的市区中心。
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变换。高楼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低矮、密集、杂乱无章的厂房。这些厂房大多灰扑扑的,墙壁斑驳,样式雷同,如同巨大的、毫无生气的灰色积木,一栋挨着一栋,绵延不绝。烟囱林立,有些正肆无忌惮地向灰蒙蒙的天空喷吐着或黑或黄的浓烟。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新的味道——金属切削液的机油味、化学品的刺鼻气味、还有焚烧垃圾的焦糊味,混合着飞扬的尘土,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喉咙发紧的“工业气息”。
面包车在一个岔路口停下。王有财付了钱,招呼张建军下车。眼前是一条宽阔但肮脏不堪的马路,路面上积满了黑色的油污和尘土,被车轮反复碾压,形成一道道粘稠的沟壑。路两旁是望不到头的工厂围墙,墙上刷着褪色的标语或者巨大的招工广告。高耸的铁门紧闭着,门口偶尔有穿着不同颜色工服的工人匆匆进出。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从各个厂区内部隐隐传来,低沉而持续,像无数头巨兽在同时喘息,形成一种无处不在的背景噪音,压迫着人的神经。
空气更加污浊。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不知名的碎屑,扑面而来。张建军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但还是吸进了一口带着浓重金属粉尘和化学气味的空气。那空气像粗糙的砂纸,摩擦着他的鼻腔和喉咙,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弯下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胸口阵阵发闷。
“咳……咳……这啥味儿?”他喘着气问。
“厂区味儿呗!习惯就好了!”王有财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指着马路尽头一片更加密集、更加破旧的厂房区域,“看见没?快到了!就那片!”
张建军首起身,抹了一把咳出来的眼泪,茫然地望向王有财指的方向。巨大的厂房如同沉默的钢铁怪兽,冰冷的铁门隔绝着内外两个世界。空气污浊,噪音轰鸣,陌生的口音在耳边响起。这就是他千里迢迢投奔的“南方”?这就是王有财口中遍地黄金的“好地方”?第一口吸入的工业区的灰,带着金属的冰冷和化学品的呛人,沉甸甸地堵在他的肺里,也堵在了他那颗刚刚燃起希望的心头。兴奋和憧憬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面对庞然巨物般的茫然和无所适从。那无处不在的机器轰鸣,像沉重的鼓点,敲打着他初来乍到的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