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黄杨遗音】
苏姨娘的呼吸停在卯时初刻,恰是远香坊的药圃蒙上第一缕晨曦的时候。檐角的雨珠还在滴答坠落,砸在药圃的青石板上,惊起一群振翅的麻雀,却惊不醒躺在竹榻上的人。晚晴跪在床边,握着母亲逐渐冰冷的手,那双手曾温柔地拂过苏木苗的绒毛,曾精准地捻动银针解毒,此刻却僵硬如石刻,指腹上的老茧硌着她的掌心,像块被海水浸过的礁石。
腕间的螺钿镯彻底松脱,掉在床榻上,裂痕处嵌着的半片碎片不知何时脱落,滚落在床单上,像一滴凝固的深海泪珠。晚晴捡起碎片,蓝紫色的光在晨曦中流转,边缘刻着半朵苏木花,花瓣脉络与母亲平日画在沙盘上的南海航线惊人地相似。“去侯府,他们会接你。”母亲临终前的话在空荡的屋子里回响,带着血沫的气息,此刻听来竟像来自深海的召唤。
她从母亲枕边拿起那把黄杨木梳,梳齿间还缠着几根灰白的发丝,木头上透着淡淡的苦香——那是黄杨特有的气味,母亲说过,此木百年不腐,可镇邪祟。梳背的纹理异乎寻常地光滑,像是被无数次过,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晚晴用指甲刮过梳齿,听见细微的“咔哒”声,一块不足指甲盖大的螺钿从缝隙里掉出来,与她掌心的碎片形状互补。
两块碎片拼合处,“苏记”二字赫然显现,字体是母亲独有的娟秀隶书,笔画间却透着一股不容错辨的刚劲,仿佛每一笔都蘸着血写成。晚晴想起母亲染衣时,苏木汁在布上晕开的样子,原来这两个字,早己刻进了她的血脉里。“《百草手记》里有你父亲的名字……”她喃喃重复着母亲的话,目光落在墙角的旧木箱上。箱盖敞开着,数十个螺钿盒在晨雾中闪着微光,“货舱七”的盒盖还半开着,露出的苏木书签上,“密钥在双鱼”的字迹被潮气洇得模糊,书签末端系着的红绳,竟与母亲腕镯上的螺钿纹路是同一种编法。
晨雾从窗缝渗进来,带着还魂草的清香。晚晴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父亲的名字与南海的星辰有关,而双鱼正是南海星图里的关键坐标。她走到窗边,看见药圃里的苏木苗在晨露中轻轻摇曳,叶片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像极了母亲螺钿镯的光泽,而苗根处的泥土里,隐约埋着半片碎瓷,瓷片上画着的,竟是艘扬帆的商船。
【贰·手记血痕】
《百草手记》躺在母亲的枕畔,封面的苏木字迹在晨露中显得格外暗沉,像凝固的血痂。晚晴翻开书,指尖划过“南海苏木”的图谱,母亲的批注“雌木染衣,需以血为引”旁,不知何时多了道指甲划出的深痕,痕底隐约可见暗红——那是血干后的颜色,与她昨日在悬崖上见到的红泥如出一辙。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指向书架顶层的动作,踩着板凳爬上去,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呛得她咳嗽起来。顶层放着一本夹着艾草的《千金方》,书脊处裂开道缝,掉出半张油纸,上面用雌苏木汁写着:“海内存知己,苏木寄相思——勿信侯府,守图谱。”字迹边缘晕开,像极了母亲咳在宣纸上的血,而“知己”二字的墨色明显深于别处,仿佛被反复描摹过,墨下隐隐透出些微蓝紫,与螺钿的光泽相似。
晚晴忽然想起守园老丈的青铜令牌,想起他鞋底的朱砂沙,想起侯府主母王氏腕镯内侧的“康”字——王康,这个名字在她脑中炸开。她取来火石,用火星烘烤油纸,密语下方渐渐显露出一行更小的字:“父名苏宸,南海船商,货舱七号藏……”字迹戛然而止,像是被人强行截断,纸角残留着火烧的痕迹,焦痕形状与母亲药箱上的烫痕一致。
“苏宸……”晚晴默念着这个名字,泪水忽然决堤。母亲从未提过父亲的名字,只说他是南海来的风,如今才知,他竟姓苏,与远香坊的“苏”同音。她想起药圃里的苏木苗,想起母亲染衣时的朝霞色,原来那不是普通的染料,而是父亲家乡的颜色,是流淌在她血脉里的印记。《百草手记》的纸页间还夹着一缕晒干的苏木丝,颜色比染衣的更深,像凝固的血,丝的末端系着个极小的银扣,扣上刻着“宸”字,字体与“苏记”如出一辙。
窗外传来守园老丈劈柴的声音,斧头落下的节奏,竟与母亲捣药时的韵律相同。晚晴合上《千金方》,发现书的最后一页贴着张褪色的船票,始发港是南海“苏家堡”,终点竟是“远香坊”,而乘客姓名处,用雌苏木汁写着“苏卿卿”——母亲的闺名,票根处盖着个模糊的印章,图案是艘商船,船头插着苏木花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