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黑暗不再粘稠得窒息,它开始破碎、旋转,最终沉淀成一片沉厚的、温热的灰。感官像生锈的部件,在机油滴落般的麻木中艰难重启。先是无处不在的疼,不是尖锐,而是钝重,仿佛骨髓被塞满了冰冷的铅块,每一次试图移动都牵扯着从后颈蔓延至全身的毁灭性回响。
没有冰冷的手术灯光。没有刺耳的仪器嗡鸣。
意识漂浮着。如同迷失在风暴后的洋流。触觉率先挣扎着苏醒。
指尖触到的,是柔软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织物。像最细腻的初雪,又像昂贵的幼兽皮毛。
一股极其淡雅、带着一点微苦木质冷香的气息,如同无形的丝绸,萦绕在鼻腔深处。很独特,闻不到一丝消毒水的刺鼻,反而有种奇异的安神效果,将那种濒死的血腥记忆稍稍推远。
光。是光线唤醒的视觉。
极其柔和、均匀的光线。不像是灯光,更像是自然光经过层层滤幕均匀铺洒下来,照亮了视野所及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刺眼的光斑,没有黑暗的角落,柔和得如同黄昏时分最缱绻的夕阳,带着一种……昂贵的静谧感。
天花板很高,是温润内敛的深灰色哑光材质,中央镶嵌着环形内陷的艺术感光源。
她躺在一张……几乎让人忘记是在一张床上的……平台上?极简的设计,没有任何多余的曲线,冰冷的金属基座支撑着宽大得不可思议的悬浮式床垫,覆盖着一层看不出材质、却异常柔顺温暖的薄被。她甚至感觉不到身下有任何承托物的存在,仿佛悬空漂浮在暖流之中。
没有墙壁。
目光所及,整个空间被巨大的、从顶到地的黑色玻璃幕墙环绕。巨大的落地玻璃将窗外近乎不真实的景色框成一幅无声流动的画卷——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湖泊?像镜子般沉静,倒映着墨蓝色的天幕和稀疏的星子。平静得仿佛时间在此凝固。巨大的玻璃幕墙外一片静谧深邃的蓝色光晕,不似城市的光污染,更像宇宙深空的幽光。
室内陈设冰冷。一张同色系材质、宽大得夸张、能映出模糊人影的方桌。两三把设计极端简洁、宛如雕塑般的黑色椅子。角落里一组几乎融入阴影的几何抽象艺术装置。还有……墙壁内嵌式的、看不出品牌只有极简操作面板和隐藏显示光源的医疗设备。
一切都干净、冷硬、空旷,透出一种冰冷的秩序感。每一件物品都像是被精心计算后摆放,没有丝毫“人气”,更像一个最高级别的实验室或者……保险库的安息区。
痛。难以忽视的痛楚从后颈传来,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牵动着那片区域的剧痛,提醒着她那场发生在陆家密室、几乎粉身碎骨的撞击。但伤口显然被极其精心的处理过。后颈被一个量身定制的颈托稳稳固定着,没有过分压迫,只带来被妥善支撑的稳定感。额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也贴着轻薄但高效的愈合贴,掩盖着可能存在的擦伤。
脚步声。
不是慌乱,不是沉重。是脚步声落在某种极其厚重、吸音效果极佳的地毯上发出的细微窸窣,稳定而有韵律,由远及近,停在平台外侧不远的地方。
苏晚的眼球极其缓慢地转动,牵引着僵硬酸痛的颈部肌肉,视线艰难地越过床沿,投向声音的来源。
一道颀长的身影。
顾景深。
他没有靠近床榻,只是沉默地站在那片巨大落地玻璃幕墙边。窗外深邃湖面与墨蓝天际交织的光线,像舞台的聚光灯,映照着他近乎完美的侧脸轮廓。冰冷、锐利,如同用最坚硬的寒玉雕琢而成,不带一丝人类应有的温度。剪裁堪称艺术的黑色西服妥帖地裹着修长挺拔的身躯,一丝褶皱也无。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死寂的黑暗湖面上,瞳仁里仿佛流淌着比那片湖水更深沉、更冰冷的物质,那里只有绝对的掌控和深不见底的……算计。
他仿佛只是这昂贵冰冷空间里的另一件完美装置,一件只专注于窗外那片绝对寂静的无情雕塑。没有关怀,没有审视,甚至连探究都没有。刚才在急救车上那无声唤醒她意识的举动……仿佛只是幻觉。
苏晚的喉咙干裂火烧,每一次微小的吞咽动作都带来刀割般的疼痛。她想开口,哪怕只是发出一丝声音,询问自己在哪里?昏迷了多久?那个杀手……密室的线索……她拼命地想动一动哪怕一根手指,想用眼神发出信号。然而身体被巨大的疲惫和无形的禁锢感牢牢钉住,所有的努力都像陷在厚重的泥沼里,动弹不得。只有眼球的艰难转动能勉强证明这具残躯的主权。
顾景深依旧没有回头。他只是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体,正面迎向了她的视线。那双深不见底、没有一丝波澜的眸子,此刻才真正投射到她脸上。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扫过她的脸、她被颈托固定的位置、她微弱起伏的胸口。那视线冰冷得让人骨髓发寒,不带丝毫情绪,更像是在扫描一件物品的关键参数是否恢复正常运行值。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腕间那块看不出品牌的哑光腕表上,指尖轻轻点动了一下表圈边缘的某个微小凸起。
无声的信号。
几乎是同时,距离平台不远处的黑色玻璃墙壁,无声地向上悄然滑开一道窄窄的门扉。没有灯光外泄。
一个穿着剪裁同样完美、如同第二层皮肤般包裹身体的深灰色职业套装的女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的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却同样冰冷得像一张画皮,眼神锐利如同精密的测量仪器。她手中托着一个轻巧的银质托盘,上面只放着三样东西:一杯纯净水,一粒药片,还有一部通体黑色、边缘弧线锋利、看不出屏幕在何处的……特殊通讯器。
女人目不斜视,步履精确到厘米,径首走到平台边缘。她没有看苏晚一眼,仿佛床上躺着的不是活人,而是一件需要维护的物品。她将托盘稳稳地放在平台延伸出的一小块水晶台面上,动作轻柔,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顾先生。神经功能初步评估己完毕。所有数值己恢复阈值之上。药物。”女人清冷平板的声音,如同机器合成的语音播报,清晰地回响在过于寂静的空间里。她微微侧身,将托盘的位置调整到顾景深恰好视线能触及的角度。
“给她。”顾景深的声音响起,依旧如冰原上吹过的寒风,没有任何情绪的褶皱。他依旧看着窗外那片死寂的黑暗,仿佛这命令只是下达给程序。
女人立刻执行。她拿起那杯水,另一只手捏起那粒药片,以一种无可挑剔又极度疏离的姿态,递到苏晚完全无法躲避的唇边。动作带着专业护理的规范,但那毫无温度的眼神,只是锁定在苏晚苍白干裂的嘴唇上,似乎在监督一个既定程序的完成。
水杯的边缘碰触到了苏晚的唇瓣。微凉。药片的苦味己隐约可闻。
就在这冰凉的杯缘即将撬开她牙关的瞬间!
没有任何预兆!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穿越时空的寒意与恐惧猛地攥紧了苏晚的心脏!那双递来药片和水杯的手——那皮肤在室内柔光下泛着健康光泽的手——
前世!
同样一双看似温柔、沾着那甜腻香水气息的手,端着同样一杯温热的……掺着致命毒物的牛奶,也是这样递到她的唇边!
幻像重叠!绝望的记忆如同尖锐的冰凌,狠狠扎穿了混沌的意识!是陆明轩?还是林薇薇?是他们派来的人?!要趁她重伤彻底灭口?!
“不……!”一声沙哑撕裂到几乎无法辨别的破碎尖叫从苏晚喉头冲出!极其微弱!短促!却带着濒死野兽般最原始的惊恐与拼死的挣扎!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挣扎着侧开脸!颈托牵拉伤口带来剧痛也浑然不顾!
砰!
杯子瞬间被打翻!冰冷的纯净水泼洒出来,淋湿了她的脖颈、头发和昂贵的薄被!白色的药片粘着水迹滚落在地毯上,瞬间化作一团糊状的不明污渍!
女人递水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那层完美的冰冷面具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隙——一抹极其快速的、真实的错愕和不易察觉的恐慌,仿佛程序遇到了无法理解的指令。她的手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抖,眼神迅速瞟向顾景深的方向。
空间里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那一首背对着平台的冰冷身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顾景深的目光终于真正聚焦在了苏晚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的漠然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沉、如同深海漩涡般涌动着的……探究。那绝不是同情或安慰的眼神,更像是猛兽在审视一只突然爆发出惊人求生意志的……值得留意一下的猎物?
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从苏晚惊恐绝望的脸上,移向女人僵在半空中、还带着水渍的手。
没有斥责。
没有言语。
仅仅只是视线移过去的一瞬间。女人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身体猛地一颤!脸上那细微的惊愕瞬间转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与恐惧!她甚至不敢再看苏晚一眼,如同最卑微的奴仆般立刻深深低下头,后退一步,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音:“对……对不起顾先生!是我的失误!”
“出去。”顾景深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甚至听不出任何命令的语气,平平淡淡两个字。
“是!”女人如蒙大赦,立刻躬身,如同潮水般无声又迅速地退了出去,重新消失在墙壁滑开的窄门后。那个装着昂贵水和药片的银质托盘被遗弃在原地,像一件可悲的垃圾。
顾景深没有理会地上的狼藉和那滩迅速被地毯吸干的水渍。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苏晚脸上,脚步迈开。步子不快,很稳,一步步靠近那张悬在寂静空间中心的床榻。
每一步,都踩在苏晚濒临崩溃的神经上。那强大的存在感如同不断逼近的山岳,带来无法呼吸的压迫。
最终,他在离床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居高临下。俯视。
室内顶光柔和均匀,他高大的身影投下来,将苏晚完全笼罩在冰冷沉静的阴影之中。
他微微俯下身。
距离很近。近到苏晚能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眼眸底端那无法解析的冰冷旋涡。闻到他身上那股更加浓郁的、冷冽独特的木质微苦气息。那不是陆明轩刻意喷洒的昂贵香水味,更像是某种沉潜于骨子里、经年累月散发出来的……寒冰本质。
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苏晚因恐惧和剧痛刺激后、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瞳孔深处。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薄唇微启。
冰冷、清晰、带着金属质感的词句,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切进了死寂的空间:
“陆明轩的硬盘……”
低沉的声音顿住了。
那双冰封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无形的漩涡在凝聚、旋转,试图捕捉苏晚意识风暴中被掩埋的最深处的记忆碎片。
“……密码……” 冰冷的字眼如同实质的冰针,继续刺入苏晚混乱的大脑。
硬盘?
密码?
苏晚混沌的大脑被这两个冰冷的关键词猛地击中!
硬盘!
蜜月……陆明轩脖子上那个被她“意外”扯断挂绳、沉入海岛的银色移动硬盘!
密码?!
她脑中瞬间闪过她在陆家密室那台笔记本亮起登录界面时的极度绝望!闪过陆明轩无数次在深夜对着一份极其机密的财务文件皱眉思索……那个加密文件名……似乎是……一串毫无规律的字母?
不……
记忆如同被风暴掀开的浪花!
婚礼前一周!陆明轩曾极其罕见地在她面前处理过一份需要最高等级保护的文件!那时他还在努力扮演完美未婚夫!文件锁屏密码……她当时端着一碟他喜欢的点心上楼……
那个数字!
一串极其特殊、绝不会被用来做密码的数字!
苏晚的意识在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撕裂拉扯着!眼前的男人强大得如同深渊本身!她分不清这试探是机会还是更深的地狱!说出这个密码……意味着什么?
信任他?
不!她只信任自己!只信任那血海深仇!
但这是唯一可能的……筹码?!换取一线生机、摆脱这被禁锢绝境的……浮木?!一个能让他暂时对她“另眼相看”的、有价值……而非易碎品的……工具?!
心念电转只在呼吸之间!
在顾景深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冰冷凝视下!
苏晚那沾着水痕和冷汗、苍白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极其微弱地……艰难地……翕动了几下。
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但顾景深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微弱抖动的唇形上。
“……040……214……”
极其细微的唇形模拟。无声。带着濒死的颤抖与孤注一掷的疯狂。
念完了最后一组数字。
苏晚如同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下来,颈托内的头颅无力地偏倚,目光涣散地垂向一边。嘴唇轻轻翕动,发出极其细微、如同喘息破碎的气声:
“……晨曦……晨曦计划……”
顾景深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凝滞在她破碎的唇形之上。
空间里死寂无声。
时间仿佛凝滞。
几秒。
或者一个世纪。
顾景深眼底那片冰冷的、无形的漩涡似乎停止了一瞬。旋涡的中心,仿佛有什么微不可查的光点被点亮,又瞬间隐没。
冰冷、平静到令人窒息的声音响起,不含一丝波澜:
“给她水。”
一句命令,像设定程序,回荡在冰冷的空间里。
不知何时,那面墙壁的窄门再次滑开。刚才那女人如同鬼魅般出现。手上没有任何托盘,只极其精准快速地拿起刚才被泼洒掉的那杯水剩下的底部残水(地毯吸走了大部分),重新放在苏晚唇边的支撑板上。然后,她又迅速而无声地消失。
这一次,顾景深不再看她喝水,仿佛刚刚那场无声的密码交递从未发生。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那片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无边的湖面依旧死寂。
他的背影挺拔如孤峰,冰冷依旧。
但苏晚极其模糊的意识边缘,似乎残存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感觉——在这座绝对静寂的堡垒深处,仿佛有什么极其庞大复杂的机器被刚刚输入了一串正确的启动密钥,在无声地启动了某个……极其深邃的指令序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