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犹豫了一下,依言在锦墩上坐下,只坐了半边屁股,脊背依旧挺得笔首,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低声道:“小公子,这里……这里不太对劲。”
“嗯?”房遗爱挑眉看她。
“刚才上楼,楼梯口右边第二个柱子后面,那个穿灰衣服的龟公,一首盯着我们看,眼神……不像好人。”
夏荷声音很轻,语速很快,“还有,这雅间隔壁的屏风,太薄了,那边说话大声点这边都能听见。还有……”她指了指临街的窗户,“窗户外面是街,如果有人从对面屋顶……”
房遗爱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丫头,观察力进步神速!他点点头:“知道了。机灵点就行。记住,我们是来听曲儿的。”
话音刚落,雅间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端着酒壶和几碟精致小菜的侍女低头走了进来,脚步轻盈。她将酒菜一一摆上矮几,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紧接着,一阵环佩叮咚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珠帘晃动,一个身着月白色轻纱襦裙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
她身姿窈窕,容颜清丽,眉目如画,梳着时下流行的坠马髻,斜插一支碧玉簪。怀抱一把紫檀木琵琶,行走间裙裾飘飘,带着一股出尘的书卷气,与楼下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截然不同。
正是丽春院当红的清倌人,以琵琶和歌喉闻名的柳烟。
“奴家柳烟,见过小公子。”柳烟声音清越,如同珠落玉盘,屈膝行了一礼。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房遗爱脸上,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这位小客人,年纪也太小了些。
但她很快调整好情绪,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浅笑,目光又扫过房遗爱身后坐得笔首、眼神锐利、穿着小厮服的夏荷,更是微微一怔。好俊俏又英气的小厮!
房遗爱大喇喇地靠在锦垫上,上下打量着柳烟,眼神带着纨绔子弟品评货物般的轻佻,拖长了调子:“你就是柳烟?听说你琵琶弹得好?唱两句来听听!唱得好,少爷我有赏!”他拍了拍桌上的钱袋。
柳烟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但面上笑容不变:“承蒙小公子抬爱。不知小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随便!”房遗爱摆摆手,“捡你拿手的!要欢快点的!别整那些哭哭啼啼的,少爷我今儿烦着呢!”他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
“是。”柳烟不再多言,抱着琵琶在稍远处的锦墩上坐下,调了调弦。纤纤玉指拨动琴弦,一串清越流畅如溪水淙淙的音符流淌而出。她朱唇轻启,嗓音空灵婉转,唱的是一曲《采莲曲》: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曲调轻快活泼,歌词清新。柳烟的琵琶技艺确实精湛,指法娴熟,音色纯净。歌声也如黄莺出谷,婉转动听。
夏荷紧绷的神经,在这美妙的乐声中不知不觉放松了一丝。她虽然不懂音律,但这清越的琵琶声和歌声,比起楼下的喧嚣靡靡之音,确实让人舒服很多。
她忍不住抬眼看向柳烟,目光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和欣赏。
房遗爱也似乎被音乐吸引,不再说话,闭着眼睛,手指在膝盖上随着节奏轻轻敲击着,一副沉醉其中的模样。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显示他并非真的完全放松。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好!”房遗爱猛地睁开眼,大声叫好,啪啪地鼓起掌来,“唱得好!弹得也好!少爷我听着舒坦!”他抓起桌上的钱袋,哗啦啦倒出一小堆铜钱和碎银子,推到矮几对面,“赏你的!”
柳烟看着那堆散钱,眼中并无多少喜色,只是微微躬身:“谢小公子赏。” 她放下琵琶,拿起酒壶,莲步轻移,走到房遗爱矮几旁,姿态优雅地为他斟了一杯酒。一股淡淡的、不同于脂粉的幽香飘入房遗爱鼻端。
“小公子年少英发,气度不凡,奴家敬您一杯。”
柳烟端起自己的酒杯,声音柔媚了几分,眼波流转,带着恰到好处的邀请。
她微微俯身,领口处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
夏荷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右手下意识地又按在了腰间!眼神警惕地盯着柳烟靠近房遗爱的手和身体。
房遗爱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往后缩了一下,脸上露出明显的抗拒和一丝……慌乱?他一把抓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仰头就灌了下去,动作粗鲁,酒水顺着嘴角流下一些,染湿了衣襟。
“咳咳!”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嗽起来,小脸瞬间涨红。
“小公子慢些喝。”柳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连忙放下酒杯,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想替他擦拭。
“不用!”
房遗爱一把推开柳烟的手,力道不大,但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抹嘴,指着柳烟刚才坐的锦墩,“你!坐回去!继续弹!唱!少爷我就爱听你弹琴唱歌!别的……免了!”
他语气强硬,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别扭和刻意强调。
柳烟拿着帕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她看着房遗爱那副明明紧张得要命却强装老成、刻意避嫌的样子,再看看他身后那个如同护崽小兽般警惕的俊俏“小厮”,心中瞬间了然。
原来如此……这位小公子,怕还是个雏儿!带着个同样紧张的“小书童”,跑到这风月场来,大概只是为了满足某种猎奇心理,或者……纯粹是为了“名声”?
她在这丽春院阅人无数,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嘲弄和怜悯在柳烟眼底滑过。
她收回手,恢复了之前的清冷疏离,重新坐回锦墩,抱起琵琶:“是,小公子想听,奴家便继续为您弹唱。” 她不再试图靠近,指尖拨动,又是一曲《清平调》流淌而出,曲调悠扬,却少了方才那份刻意的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