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生舱在虫洞乱流里像被抛进沸水的铁盒,金属骨架发出濒临断裂的哀鸣。
江昭明后背抵着变形的座椅,左臂死死圈住老秦,老人的血浸透他的战术服,在失重环境里凝成暗红的珠子,一颗接一颗撞在他下巴上,又黏糊糊地滑进衣领。
“老秦?老秦!“
他扯着嗓子喊,手掌按在老人颈侧——脉搏还在跳,只是弱得像风中残烛。
供氧系统发出刺耳的蜂鸣,显示剩余时间的数字在仪表盘上疯狂跳动:2小时53分,2小时52分......
耳膜突然被某种力量刺穿般胀痛,江昭明眼前闪过一片金星。
他下意识抬头,正看见悬浮在舱顶的五彩石碎片。
那些碎片比在逐日者号时更亮了,每一片都流转着虹光,像被风吹散的星子。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些光不是从碎片里发出来的,而是碎片本身就是光的容器,正迫不及待要把某种更古老的东西倾泻出来。
指尖突然发烫。
他低头一看,看见腕骨处的金色纹路正沿着血管往上爬,像活过来的小蛇。
视网膜上的“神谱共鸣度:1%”突然开始闪烁,金漆般的字迹变得模糊,仿佛要渗进他的眼球里。
耳鸣声骤然消失。
江昭明的呼吸凝固了。
他闻见青草混着铁锈的味道,浓郁得几乎呛人。
失重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脚踏实地的踏实——但那“地”分明是流动的,像踩在云层上,又像踩在某种有生命的织物里。
他抬起头。
断裂的不周山倒插在头顶的群星之间,石屑像暴雨般坠落,每一片都刻着他曾在古籍里见过的山海篆。
更远的地方,天界的玉阶正在崩塌,琉璃瓦砸进云海,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成片的荧光蝶。
有一道身影站在最顶端的断柱上,背对着他,长发被血浸透,正用指尖蘸着自己的手腕,在虚空中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
“那是......《山海神谱》。”江昭明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那些被写在虚空中的符号,和他在逐日者号驾驶舱看见的纹路一模一样,只是更鲜活,每一笔都像有生命,写完便化作流光钻进星屑里。
身影突然顿住。
江昭明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想往前迈一步,却发现自己的脚陷进了云层里——不,那不是云,是某种半透明的、泛着青色的液体,正顺着裤管往他腿上爬,凉得刺骨。
“持谱人......”
声音从西面八方涌来,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却又混着少女的清润。
江昭明猛地转头,看见不周山残柱的影子里站着个穿月白锦裙的女子,她的脸被碎发遮住,只露出紧抿的唇,腕间系着的五彩石串正随着她的动作轻响。
陆清瑶,这个名字突然浮现在江昭明的脑海中。
“别碰神谱残识......”
尖锐的刺痛从额头传来。
江昭明猛地睁眼,发现自己仍在逃生舱里,后背全是冷汗。
那个叫做陆清瑶的月白锦裙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素白指尖悬在他额心半寸处,指尖泛着和五彩石一样的虹光。
她的月白裙角还沾着星尘,发梢却在失重环境里轻轻飘动,像在水里。
“你刚才差点被神谱残识吞噬。”她收回手,声音比在意识里响起时更清晰,带着点金属质感的回响,“共鸣度1%的凡人,承受不住旧神留下的残念。”
江昭明摸着自己突突首跳的太阳穴,这才注意到陆清瑶的存在——她不是投影,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站在舱内,连裙角扫过控制台的金属边缘时,都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你......”他哑着嗓子,“你是那截不周山残柱的器灵?”
陆清瑶没回答,转而看向仪表盘。
氧气剩余时间己经跳到2小时17分,红色警告灯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系统瘫痪了。”她指尖轻叩控制台,裂开的显示屏里渗出几缕青烟,“推进器过载,导航模块烧毁,连应急能源都......”
“等等。”
江昭明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陆清瑶的皮肤比星际冬天的金属还凉,却让他想起老学者书房里那尊汉代玉琮——温凉,却带着某种沉淀千年的暖意。
他指着她另一只手里的五彩石:“你刚才用那个......”
“这是我最后的灵力储备。”
陆清瑶抽回手,将石子嵌入控制台的缺口。
五彩石刚接触金属,整艘逃生舱的灯光骤然亮起,原本黑屏的星图投影浮现在两人之间,像团被重新点燃的篝火。
她垂眼盯着控制台,睫毛在眼下投出淡影,“女娲补天剩的石头,总不能真当废铁扔了。”
星图在震动。
江昭明凑近细看,发现代表“灵植星”的坐标点正在疯狂跳跃,像被风吹乱的蒲公英。
他从战术腰带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坐标卡——那是老秦在维修舱硬塞给他的,说“万一走散了用得上”。
卡片刚插入终端接口,星图突然发出蜂鸣,原本混乱的星轨瞬间清晰,勾勒出一条缠绕着藤蔓的光带。
“这不是普通航线。”
江昭明屏住呼吸。
光带的纹路太熟悉了,和他在《古星图考释》里见过的扶桑树脉图几乎一模一样。
“是扶桑树灵留下的枝脉通道......它们在给我们指路。”
“指路?”陆清瑶抬眼,眼底闪过一丝异色,“扶桑树早该在十日坠落时枯死了。”
警报声突然撕裂空气。
江昭明的心脏狠狠一沉。
仪表盘上所有数据同时归零,星图投影“啪”地熄灭,连应急灯都开始闪烁红光。
他扑向舷窗,看见远处有艘菱形战舰破云而出,右翼覆盖着晶化的蓝色纹路——那是陈玄戈的监察舰,之前明明被星骸撞穿了核心舱!
“他们逃不掉,虫洞出口己被封锁。”
冰冷的男声从通讯器的杂音里挤出来。
江昭明猛地回头,看见全息投影里陈玄戈的脸——那个总穿着黑制服、连眼尾都带着冷意的联邦特工正坐在舰桥主位,指尖敲着战术面板,“启动因果扰频弹,切断他们的导航系统。”
逃生舱剧烈震颤。
江昭明被甩向舱壁,撞得肩胛骨生疼,怀里的老秦也差点滑落。
他咬着牙重新抱住老人,听见陆清瑶的裙角在身后发出刺啦一声——她扶住了摇晃的控制台,腕间的五彩石串崩开一颗,石子飘向空中,在警报红光里像滴凝固的血。
“这帮家伙......”江昭明抹了把嘴角的血,盯着重新黑屏的星图,“真想把神话痕迹彻底抹杀。”
陆清瑶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指尖这次不再冰凉,反而烫得惊人,江昭明看见金色纹路正从他腕骨处涌出,顺着两人相触的皮肤爬向她手背。“共鸣度在涨。”她盯着他的眼睛,瞳孔里有细碎的金光在游移,“1.2%......1.5%......别抵抗,神谱需要确认你的......”
“确认什么?”
“持谱人的资格。”陆清瑶的身形突然变得模糊,像隔着层水幕。
江昭明感觉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的意识,像无数根细针在往脑仁里扎,却又带着奇异的亲切感——那是在幻境里闻过的青草混铁锈的味道,是虚空中写神谱的身影留下的余温。
他听见陆清瑶说:“下一次共鸣,可能就不是幻境了。”
逃生舱外,陈玄戈的监察舰正在逼近。
而江昭明腕间的金色纹路,己经爬上了手肘。
江昭明喉结动了动,腕间的金色纹路正沿着血管往手肘攀爬,像被火烤化的金漆。
他盯着悬浮在掌心的五彩石碎片——那些虹光里竟浮现出细密的篆文,笔画扭曲如活蛇,却让他想起老学者临终前在他手背上画的最后一道符。
“试试。”
陆清瑶突然说。
她不知何时蹲在他身侧,月白裙角扫过他沾血的战术靴。
江昭明抬头,看见她眼底翻涌的星芒,“神谱共鸣度1.8%,这是你能承受的极限。”
他指尖发颤。
老学者的声音在记忆里炸开:“小江啊,古神话里的文字不是刻在石头上的,是刻在星轨里的——你要读的不是字,是它们在说什么。”
江昭明深吸一口气,将意识沉入那些扭曲的笔画。
刺痛从眉心蔓延到后颈,像有根烧红的铁丝在往脑仁里钻。
他咬着牙念出声:“『扶木贯天,枝络为径,以血为引,通幽明之界——』”
舱壁突然泛起青光。
那些他念出的篆文像活过来的藤蔓,顺着金属缝隙爬满整个逃生舱,在舱顶交织成古老的星图。
陆清瑶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死死扣住控制台边缘:“龙语!你竟然能读出龙语......“她的声音发颤,连尾音都带着碎冰裂开的脆响,”这是扶桑枝脉的密钥,连我都......“
江昭明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看见星图里的扶桑树在生长,金红的枝桠穿透虫洞乱流,每片叶子都刻着他父母星舰日志里的坐标。
陆清瑶的手突然按上他肩头,灵力像冰凉的泉水涌进他经脉,刺痛感顿时弱了几分。“共鸣度2.3%。”她贴近他耳畔,呼吸扫过他发烫的耳垂,“再高就会被神谱残识寄生,变成......活体神龛。”
警报声突然拔高。
氧气剩余时间跳到1小时47分,红色数字在星图青光里显得格外刺眼。
江昭明抹了把额角的冷汗,视线落在舱底凸起的备用能源模块上——那是老秦上个月刚检修过的,他当时拍着模块笑:“小江啊,这玩意儿能让逃生舱在真空里飘三个月,比你那套星图理论靠谱多了。”
“赌一把?”
他抬头看陆清瑶。
少女的发梢还沾着星尘,却在他眼里亮得像团火,“用五彩石的能量引导能源模块,说不定能重启系统。”
陆清瑶的指尖悬在五彩石上方,犹豫不过半秒,便将石子按在模块接口上。
虹光瞬间淹没两人的手背,江昭明听见模块内部传来齿轮咬合的轻响——那是老秦最宝贝的“机械心跳声”。
“频率不对!”
陆清瑶突然拽住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肤。
“能量共振会烧穿线路!”
江昭明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想起老秦教他修星舰时说的话:“调整频率就像调琴,你得听着它的声音改。”
他盯着模块上跳动的电流,耳中突然响起老学者书房里那架青铜编钟的余韵。
“往左转0.3度!”
他大喊,手指几乎戳到陆清瑶手背。
“像敲编钟第三音那样!”
模块发出嗡鸣。
星图投影“唰”地亮起,扶桑树脉的光带清晰得能看见每片叶子的纹路。
江昭明的喉结动了动——光带尽头的坐标,和父母失踪前最后发送的求救信号完全重合。
“他们......”他声音发哽,“当年也是走这条路的。”
“昭明......”
昏迷的老秦突然呢喃。
江昭明猛地转头,看见老人皱着眉,血污的嘴角动了动:“扶桑......叶印......”
逃生舱外传来金属撕裂的轰鸣。
陈玄戈的监察舰己逼近至三公里,菱形舰体在虫洞乱流里像把淬毒的刀。
全息投影里,联邦特工的指尖正按在“因果扰频弹”的发射键上,眼尾的冷意几乎要穿透屏幕:“准备接收他们的残骸。”
“通道入口在右舷三十度!”陆清瑶突然抓住操纵杆。
她的灵力正顺着控制台蔓延,将乱流的波纹具象成绿色光网,“扶桑树脉只能维持一分钟,错过就......”
江昭明猛推操纵杆。
逃生舱如离弦之箭扎进光带,舱外的不周山碎片突然发出轰鸣——那些被他撞碎的上古神柱残骸,竟在神谱共鸣中重新排列成微型引力风暴,将追击的监察舰掀得歪歪斜斜。
陈玄戈的脸在通讯器里扭曲成暴怒的阴影:“给我追!新秩序不会......“
“GZZ闭嘴吧你!”江昭明吼了一嗓子,却在转头时撞进陆清瑶的目光。
少女的眼尾泛着淡红,腕间的五彩石串只剩最后两颗石子,却仍在固执地发亮。“还有二十秒。”她轻声说,指尖按在他手背,“抓紧。”
逃生舱剧烈震颤。
江昭明感觉有滚烫的液体从鼻腔涌出——共鸣度跳到了4.9%。
他看见老秦的血珠在失重环境里凝成串,和五彩石的虹光缠绕在一起;看见陆清瑶的裙角被乱流掀起,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脚踝;看见扶桑树脉的光带在前方炸开,像把通往异世界的钥匙。
“三......二......一......”
光芒吞没了所有声音。
当江昭明再能视物时,逃生舱的舷窗正映着诡异的紫霞。
他听见陆清瑶急促的呼吸,感觉到老秦的脉搏在他掌心微弱却稳定地跳动。
舱外传来某种类似藤蔓抽打的声响,还有......若有若无的,桑树抽芽的清香。
“这是......”他抹了把脸上的血,看向星图。
原本清晰的扶桑树脉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颗被紫色云层包裹的星球,表面的光斑像极了老学者书里画的“异质空间节点”。
警报声突然响起。
“逃生舱破损率37%。”陆清瑶的声音带着金属回响,她正低头检查控制台,发梢垂落遮住了表情,“重力系统启动失败,即将......”
“坠毁。”江昭明替她说完。
他望着舷窗外越来越大的紫色星球,腕间的金色纹路己经爬上了肩膀。
老秦在他怀里动了动,又陷入更深的昏迷。
陆清瑶的手突然覆上他手背,这次不再冰凉,反而带着体温:“扶桑叶印......或许在这颗星球上。”
逃生舱的警报声里,江昭明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想起幻境里写神谱的身影,想起父母日志里最后一句话:“我们找到了通往神话的门。”而此刻,那扇门正在他们头顶的紫霞里,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