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雅接到母亲电话的瞬间,世界仿佛被陡然抽走了温度。姥姥病危的消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进心里,迫使她连夜飞回上海。
万米高空,机舱的冷气成了具象化的恐惧,穿透毛毯,那寒意像是魔法般的存在,不断地对她发起魔法攻击,她紧紧蜷缩着,还是感觉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因着胡思乱想而生起的点滴惧意,终还是漫溢出来,沾湿了那薄薄的毯子带来的微弱暖意。
她想着姥姥,嗅嗅鼻子似乎就能闻到姥姥身上温暖的香气,她是一个多么干净、爱美,固执又好强的人啊。
她想着她从小吃过的那些上海菜,是她闭上眼睛就能闻到的香气。姥姥烧饭的时候,总是哼着戏腔,她的第一架钢琴、她的第一只小狗、她的第一个芭比娃娃,姥姥给了她很多很多,而她似乎什么都没为姥姥做过。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一切都来不及了吗??
那些与姥姥在一起的点滴记忆,那些带着花香的记忆碎片,在她的脑海里不断绽放着,盛开在一片荒芜的寂寞里,她仿佛听见了血液奔流在血管里的盛大声音,是生命在提醒,也是告别在迫近。
出租车载着她飞驰在高架桥上,她不断地催促司机再开快点,司机好脾气地说:“美女,我己经开得很快了,再快就要超速了,你这么赶时间的吗?”她带着哭腔说:“是的,我赶时间,我赶时间去医院见我姥姥最后一面。”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她一下,叹了口气,脚上的油门又深踩了几分。
时间是最无情的裁判。当她终于赶到医院,触碰到姥姥清瘦的手时,老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睁开眼看了她一眼,随即阖上,一滴泪滑落,手无力地垂下。
关琳琳趴在她身上,撕心裂肺的哭喊:“妈,妈,雅雅回来,侬快睁开眼看看她啊。”
病房里的其他人也跟着抹起了眼泪,谁能争得过死神呢?
无论怎么闹怎么哭,都争不回来的。
送别完姥姥,舒雅觉得妈妈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
时间抚平了最尖锐的伤痛,却留下漫长的潮湿。金秋桂香弥漫,舒雅陪着母亲在江边散步。夕阳熔金,树影婆娑,孩童的嬉闹声渐行渐远。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母亲关琳琳握着女儿的手,怅然开口:“雅雅,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这个世上,我就只有你了。这辈子,我活得浑浑噩噩,你可千万别像我。”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一个拒绝长大的孩子。”关琳琳叹了口气。
她剖析着自己,也剖析着影响她们一代人的精神底色:“我们这一代,读着琼瑶长大,被那种非理性的、情绪驱动的浪漫幻想喂养,迎合了青春期的叛逆和某种‘公主病’心理。我曾天真地以为‘解救’了你爸爸,后来看清了,却没有勇气亲手结束错误,非要等到结局砸到眼前才肯睁眼。意志薄弱的人永远不会自己去结束悲剧,而是等待着结局的到来。”
她引用了毛姆尖锐的论断,字字血泪,是亲身经历的教训:“与穷人结婚,你会负责他的愚昧、负债、灾难以及他的一切祸害,错误的思想,还有她家庭的愚昧、懒惰、乱,你都要负责,用什么负责呢?用你的生命、财富、事业,以及前途的代价负责。”
她坦诚年轻时的不谙世事,“自由恋爱,却看不清人的复杂,尤其是男人的复杂。现实婚姻,常让女人独自承担失去自我的风险。雅雅,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为任何人弄丢自己!”
“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关琳琳的声音低沉,“从你姥爷走,这潮湿就开始了。或许,这早己预示了我和你爸的结局,命运自有其轨迹。”
她握着雅雅的手说:“姥姥的房子留给你,尽快过户到你名下。人这一生,寻寻觅觅,不过两样东西:价值感(被肯定)和归属感(被爱)。妈妈以我为鉴,愿你两者皆得。这套房子,是你永远的根基和退路,一定要守住。”
雅雅反握着妈妈的手,问:“妈妈,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关琳琳沉默了一会儿说:“侬放心吧,妈妈会好好活着。我就在这里住着,你不要担心。以前总是怕疼,花了大半辈子,才敢把自己打碎重组,虽然没能全新,但学会了接纳——接纳别人,更接纳不完美的自己。”
关琳琳撩起舒雅额前的一缕碎发,轻轻地别在她的耳后:“真快呀,侬都长这么大了。总感觉侬还是个孩子,但是侬这么坐在我身边,我忽然一下子有些不适应了。”
“妈妈,我都26了,瞧你说的。”雅雅嗔怪了一声。
“26岁了啊……妈妈像你这么大时,你都在我肚子里了。”母女相视而笑,悲伤仿佛也被冲淡了。
“妈妈,你恨爸爸吗?”舒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不恨。要恨我也只是恨过自己。人生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没人拿枪逼着,恨别人没用。”这清醒的责任感,是她破碎重组后的新生。
她忆起大学老师的“择偶箴言:“择偶不要看他背景如何,特别不要为了钱嫁给一个人,要从长远了看,要看一个人的潜力,不要看他现在如何落寞与贫穷,得看他后起的能力有多大!”
如今却只觉得后怕:““二十多岁的女孩,哪有眼力看透男人的潜力?那不成了全凭运气的豪赌?”
“背景是出身的名片,预示着婚后的生活场景,嫁给一个穷人,哪怕他的确是一个潜力股,但总要熬过一段艰苦的岁月,而且他也很难逃脱原生家庭的影响,不对等的婚姻,本就是一场以一生为赌注的豪赌,往往要用尽一生才能知道答案。”这是对浪漫幻想的彻底祛魅,是对现实清醒的认知。
“雅雅,侬以后有什么打算呢?”关琳琳关切地问。
舒雅告知了去澳门画廊工作的打算。关琳琳没有阻拦,只有殷殷叮嘱:“别太苦着自己。人各有路,尽力就好。有什么消息……记得告诉妈妈。”那份克制下的牵挂令人动容。
“嗯。我知道。”舒雅心里有些难过,却依然故作轻松地回答。
关琳琳给了舒雅一个号码,告诉她是果果表姐的,她己来上海,偶尔探望,让两人找时间见见面。
舒雅看着号码怔忡。那些无话不谈的童年夏日,那中断了幼时情谊,像一个沉睡的开关,这个小小的号码,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