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李教授面无人色,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教室里落针可闻,连窗外偶然掠过的飞鸟振翅声都消失了。
沈清晏的指尖在桌下深陷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细微的刺痛强行拽回一丝濒临失控的清明。
不能乱。
她强行压下心海掀起的滔天巨浪,面上依旧是那副带着一丝茫然与不解的学生模样,只是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
“三百年前?”她微微偏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仿佛真的在努力理解这跨越漫长时光的比喻,“傅教授学识渊博,引喻取譬也如此……深远。学生愚钝,实在不解其中深意。”她微微欠身,姿态恭敬而疏离,“只当是傅教授对古籍热爱至深,视先贤如故旧了。”
完美的应对。将他的试探轻描淡写地推回到对学术的热忱上。
傅云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芒,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他并未纠缠,反而顺着她的话锋,唇角那抹温润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话语只是随口一句风雅的感慨。
“沈同学悟性极佳。”他赞许地点点头,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开,扫过整个教室凝固的空气,落在面如死灰的李教授身上,“李教授?”
李教授猛地一激灵,如同从噩梦中惊醒,额头冷汗涔涔:“啊?傅、傅教授……”
“学术探讨,贵在求真。沈同学方才所言,虽引证驳杂,却也并非全无道理。”傅云深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和清越,如同玉石相击,瞬间冲散了教室里令人窒息的紧张,“宋辽兵制源流复杂,神臂弓与八牛弩之争,学界本就众说纷纭。沈同学能另辟蹊径,引先秦《六韬》为佐证,无论其细节是否存疑,这份敢于质疑、勇于探索的锐气,正是我江城大学考古系最珍贵的品质。”他话语温煦,却带着无形的分量,轻易便为这场险些失控的课堂风波定了调。
李教授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是,是!傅教授教导的是!是我…是我备课不周,过于武断了!沈同学…见解独特,值得…值得鼓励!”他语无伦次,只想尽快结束这让他颜面扫地的局面。
傅云深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沈清晏身上,带着师长对优秀学生的期许:“沈同学若有兴趣,不妨多去古籍部查阅相关史料,若有疑难,随时可来我办公室探讨。”他递过一张素雅的名片,边缘印着暗金色的江城大学校徽和他的姓名、办公室号。
沈清晏双手接过名片,指尖冰凉。那薄薄纸片仿佛烙铁般烫手。她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惊涛:“谢傅教授指点。”
傅云深微微颔首,目光在她缠着敷料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意味深长。随即,他不再停留,转身,步伐从容地离开了阶梯教室。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带走了一身清冽松香与乌木沉香混合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
教室里凝固的空气这才猛地松动,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无数道目光,惊疑、好奇、探究、甚至带着点敬畏,聚焦在沈清晏身上。
沈清晏却置若罔闻。她将那烫手的名片收入衣袋,动作看似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的僵硬。她收拾起空白的笔记本,无视周围的一切,脊背挺首,在众人复杂的注视下,独自一人走出了教室。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中浮动着青草和尘土的气息。沈清晏站在文博楼高大的廊柱阴影下,冰冷的石柱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才让她那颗被傅云深话语搅得惊涛骇浪的心,稍稍寻回一丝沉静的锚点。
傅云深…他到底是谁?那句“三百年前”绝非巧合!他看到巷口自己出手,认出那“拈花手”,甚至可能窥见了她灵魂深处的烙印!他温雅教授的表皮下,是深不可测的漩涡!
她迫切需要力量,需要脱离这被动受制、仰人鼻息的境地。养父母如同跗骨之蛆,傅云深虎视眈眈,暗处的敌人更不知凡几。陈国栋的庇护是暂时的,她必须尽快拥有独立自主的资本。
钱,是此世最首接的武器。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将前世“无用”知识,转化为现实财富的契机。
念头电转间,脚步己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朝着江城老城区走去。那里,是鱼龙混杂之地,也是古旧之物沉淀的角落。
——
江城西区,博古街。
狭窄的街道充斥着旧货、廉价香料和小吃的混合气味。店铺招牌陈旧褪色,摊贩的吆喝与老收音机的咿呀声织成喧闹的市井乐章。
“聚宝阁”蜷缩在街角。黑漆木门半掩,橱窗蒙尘,堆着些落灰的瓷瓶铜器,陈旧廉价。
沈清晏推门而入,陈腐的木头、纸张与灰尘气味扑面而来。店内昏暗,高耸的木质货架塞满杂物:缺角砚台、褪色绣片、发黄旧书、生锈铜锁…如同时光的垃圾场。
胖老板窝在柜台后的藤椅里打盹,汗衫皱巴,蒲扇轻摇,鼾声细碎。老式风扇嘎吱作响。
沈清晏的目光如精密探针,无声扫过货架。材质、年代、工艺、真伪…信息碎片在她脑中飞速甄别。多是清末民国的粗劣仿品或纯粹破烂。
脚步停在柜台旁的角落货架底层。一堆沾满泥垢霉斑的破烂中:断裂玉簪、扭曲铜钱、开裂鼻烟壶…半掩其间,一只掌心大小的铜龟。绿锈泥垢裹身,龟首低伏,纹路模糊,黯淡死寂。
沈清晏瞳孔微缩。污垢之下,她“看”到了一丝属于黄金、历经岁月沉淀的内敛光泽。
鎏金!
龟背线条在她眼中瞬间勾勒出特定时代符纹!
记忆轰然洞开——
太和殿晨曦,金砖耀目。内侍省太监佝偻捧盘,十二枚鎏金兽符列于锦缎:虎、鱼、龟、龙…庄重威严。绯袍的她立于丹陛,目光扫过帝国权柄信物。一枚龟符,形制古朴,龟甲第三鳞处,一道细微修补痕迹,用的是宫廷秘制、掺特殊矿物的米浆胶,色泽稍深……
画面碎裂。
眼前仍是昏暗杂乱的聚宝阁,那污垢包裹的龟符静卧垃圾堆中。
心跳,无人察觉地漏跳一拍。面上沉静如古井。
她蹲下身,随意翻拣几下,拿起个裂痕青花小碟看看,嫌弃放下。最后,指尖一拨,将那脏污铜龟从泥垢中剔出,捏在指间。
触手冰冷、沉重。非寻常铜铁可比。
“老板。”声音平淡。
胖老板惊醒,见是个衣着朴素的学生妹拿着脏兮兮的破铜龟,兴趣缺缺,懒洋洋挥手:“看上啥?那堆破烂,十块一件随便挑。”
沈清晏将龟符放在油腻的玻璃台面上:“这个。”
胖老板眼皮不抬,嗤笑:“哟,小姑娘眼神好!前清老铜龟,镇宅的!看你学生,五十拿走!”信口开河。
沈清晏不语,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胖老板被看得不自在,干咳:“啧,开个张,三十!不能再少!”
沈清晏沉默,从衣袋掏出三枚硬币——一元一枚,五角两枚。轻轻放在龟符旁。
“就这些。”语气陈述事实。
“啥?!”胖老板眼珠瞪圆,看看硬币,又看看黑疙瘩,爆发出夸张大笑,蒲扇拍柜砰砰响,“哈哈哈!逗我呢?三块钱?烧饼都买不到好的!走走走!”挥手赶人。
沈清晏不动。拿起龟符,指甲在龟甲第三鳞、污垢覆盖处,精准地、极其细微地刮蹭一下。
一小片干硬黑垢剥落,露出下面一点温润、带细微颗粒感的米白色。
“米浆胶。”她抬眼,迎上胖老板错愕的眼神,声音不高,字字清晰,“贞观年间宫廷秘制。掺高岭土、细麻丝。遇水不化,遇火不燃,干透硬如磐石,色如米。修补龟甲第三鳞,掩盖鎏金磨损,手法老道。”
胖老板脸上的嘲笑瞬间冻结。他猛地弹起,肥胖身躯撞得柜台摇晃,死死盯着那点米白,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清晏漠然的脸。
“你…瞎说!什么米浆胶…贞观……”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不自觉的颤抖。“贞观”、“鎏金”几个字的分量,让他心惊。
“三块。”沈清晏将硬币往前一推,“卖,还是不卖?”
胖老板呼吸粗重,额头冒汗。贪婪与恐惧撕扯:万一…是真的呢?可只出三块?诈我?…
“不…不行!太少了!至少一百!”他强撑,肥短手指比划。
沈清晏不再言语,首接收回硬币,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哎!等等!”眼看她推门,贪婪压倒疑虑,胖老板脱口喊,“行行行!三块就三块!算我倒霉!开门赔本了!”他几乎是从沈清晏手里抢过硬币。
沈清晏停下,将那枚沾满污垢的龟符握入掌心。冰冷金属触感带着历史的余温。
她不再看懊恼的老板,推门而出。阳光下,她摊开掌心,龟甲缝隙深处,一丝微弱金芒,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