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章 批斗会上的鞋
第一节 高音喇叭与破鞋桩
高音喇叭在村部槐树上挂了三天,喇叭口朝着李老倔家窑洞,像只朝天的眼睛。王满仓每天早晚各试一次音,"喂喂"的声响震得窑顶土灰往下掉,惊得老倔家的老母鸡连着三天没下蛋。改花用笤帚扫着炕上的土,嘟囔着:"比狼嚎还瘆人。"
"嫂子,这是要开批斗会呢。"李秀英端着洗衣盆从院里过,皂角沫子溅在改花裤腿上。改花拍了拍裤腿,看着喇叭上的红绸子:"批斗谁?"李秀英压低声音:"听说是西头的王老二,说他是'二流子'。"
老倔蹲在牛棚里给老牛梳毛,听见"二流子"三个字,梳子猛地卡住牛毛。王老二他认识,前年开春借过他一斗红薯,至今没还。老牛被卡得哞叫,老倔才发现梳子齿断了一根——那是改花陪嫁的木梳,断齿处还留着红漆。
村部的破鞋桩又被搬出来了。那是根碗口粗的柳木桩,桩顶凿了个洞,专门用来挂被批斗者的鞋。老倔路过村部时,看见王满仓正用刷子给桩子刷红漆,漆水顺着桩子往下流,像血。"老倔叔,"王满仓首起腰,漆刷子在裤腿上蹭了蹭,"明儿批斗会,您老得带头发言。"
老倔看着桩子上的红漆,想起大跃进那年炼钢炉的火。"我一个前中农,发啥言?"王满仓凑过来,身上的红漆味呛人:"建国哥说了,您老资格老,说句话顶别人十句。"老倔没接话,盯着桩子上滴落的红漆,想起王老二借红薯时佝偻的背。
第二节 发言稿与红薯味
李建国把发言稿塞给老倔时,纸页上还带着墨水味。"爹,"他压低声音,眼睛瞟着窗外,"明儿就照这念,别乱说话。"老倔展开纸,见上面写着:"王老二不务正业,是社会主义的绊脚石......"字迹歪歪扭扭,像虫子爬。
"绊脚石?"老倔捏着纸角,想起王老二娘下葬时,这小子跪在坟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就是爱耍个牌,咋成绊脚石了?"李建国抢过发言稿,折成方块塞进老倔怀里:"让您念您就念,哪那么多话?"
改花在灶房烙饼,葱花味飘进屋里。老倔把发言稿揣进怀里,纸角硌着胸口。他想起三年前饥荒,王老二偷偷给他送过一把榆树皮,说:"老倔叔,救命要紧。"现在要批斗救命的人,这发言稿比榆树皮还难咽。
李秀英端着饼进来,看见老倔手里的纸:"爹,这是啥?"老倔赶紧塞回怀里:"没啥,建国写的字。"李秀英撇撇嘴:"哥的字跟鸡爪子刨的似的。"改花在灶房笑了:"秀英,就你嘴贫。"
夜里老倔躺在炕上,发言稿从怀里滑出来,掉在炕缝里。他摸黑捡起来,闻见纸上有股淡淡的红薯味——是王老二借红薯时沾在他手上的味。窗外的高音喇叭在夜风里晃悠,发出"吱呀"声,像在哭。
第三节 破鞋与红绸子
批斗会当天,老倔看见王老二脖子上挂着破鞋走进村部。鞋是只单鞋,后跟磨得透亮,鞋帮上补着三块补丁,都是不同颜色的布。王老二低着头,头发油腻得像毡子,裤腿一只长一只短。
"把头抬起来!"李建国站在台上,手里挥舞着发言稿,"王老二,说说你为啥当二流子?"王老二没抬头,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台下的社员们蹲在墙根,有的抽烟,有的纳鞋底,像在看耍猴。
老倔蹲在人群最后,看见王满仓在台边记账,算盘珠子在阳光下闪着光。刘婶坐在前排,手里捏着鞋底,眼睛却瞟着王满仓的算盘。改花抱着针线笸箩,给建国补袜子,针脚细密,像在绣朵花。
"下面请李老倔同志发言!"李建国的声音透过喇叭传出来,震得老倔耳朵嗡嗡响。他站起来时,膝盖咯嘣响了两声。王老二突然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老倔走上台,看见破鞋桩上挂着的单鞋,鞋带是根草绳,在风里晃悠。
"我......"老倔捏着发言稿,纸页被手心的汗洇透了,"我跟王老二他爹......"他突然忘了下面的话,脑子里全是王老二他爹借红薯时的脸,"他爹当年......借过俺一斗红薯......"
台下先是寂静,接着响起窃笑声。李建国的脸涨得通红:"爹!说重点!"老倔看着王老二,王老二的眼泪掉在破鞋上,把鞋面子洇出个湿印。老倔把发言稿往破鞋桩上一扔,转身走下台,听见身后李建国在喊口号:"打倒二流子!"
第西节 口号与掉底子
李建国领喊口号时,左脚突然一沉。他低头看见鞋底子掉在台上,露出改花纳的鞋底——青布面上绣着"丰收"二字,针脚细密,只是被汗水浸得发皱,"丰"字的最后一笔还开了线。
"打倒......"口号声戛然而止。台下的社员们盯着台上的鞋底子,有的捂嘴笑,有的交头接耳。王满仓赶紧跑上台,想捡起鞋底子,却被李建国瞪了一眼。王老二趁机抬起头,看着那绣着"丰收"的鞋底,嘴角抽搐了一下。
老倔蹲在台下,看见鞋底上的汗渍,想起改花昨晚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的样子。她一边纳一边说:"建国天天跑路,鞋底得结实点。"现在鞋底结实了,却在批斗会上掉了,"丰收"二字沾着土,像被踩进泥里的庄稼。
改花的脸涨得通红,手里的袜子掉在地上。李秀英赶紧捡起来,看见袜子补丁上也绣着朵小花,跟鞋底的"丰收"是同一种针线。刘婶凑过来,低声说:"他嫂子,你这手艺......"改花没理她,眼睛盯着台上的鞋底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王满仓灵机一动,大喊:"李队长为了集体,把鞋都跑坏了!这是什么精神?"台下稀稀拉拉地响应:"革命精神!"李建国趁机把脚往台后缩,却不小心踩在鞋底子上,差点摔倒。台下的笑声更大了,连高音喇叭都跟着嗡嗡响。
第五节 汗渍鞋与红薯藤
批斗会草草结束后,李建国光着脚跑回家。改花正在院里捶打鞋底,木槌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声。"你还有脸回来!"她把木槌扔在地上,"让你丢人现眼!"
李建国坐在门槛上,看着改花红肿的眼睛:"我......"改花打断他:"你啥你?那'丰收'是我熬了三夜绣的,你就这么给我踩在泥里?"老倔蹲在牛棚门口,听见改花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心。
王老二路过家门口时,偷偷塞给老倔一把红薯藤。"老倔叔,"他声音很低,"谢谢您......"老倔接过红薯藤,藤上还沾着泥土。他想起发言稿上的红薯味,想起王老二掉在破鞋上的眼泪,突然觉得这把藤比发言稿还重。
李秀英端着水盆出来,看见王老二的背影:"爹,他咋来了?"老倔把红薯藤塞进牛槽:"路过。"李秀英盯着他的手,看见他指缝里有片红叶——那是发言稿上的红绸子,不知啥时沾上的。
李建国从屋里出来,脚上换了双旧鞋,鞋底磨得发亮。"爹,"他声音沙哑,"明儿......"老倔没理他,走进牛棚给老牛添草。老牛嚼着红薯藤,眼泪掉在槽里,跟改花的哭声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第六节 破鞋桩与红漆味
夜里老倔去村部捡发言稿,看见破鞋桩上的红漆掉了一块,露出底下的白茬。发言稿被扔在桩子下,沾满了泥,"绊脚石"三个字被踩得模糊,像块真正的石头。
"老倔叔,"王满仓的声音从暗处传来,"找啥呢?"老倔没回头:"找张纸。"王满仓递过根火柴,火光里看见他鼻尖的黑痣在跳:"那发言稿......建国哥让我烧了。"老倔抢过发言稿,纸页上的泥块簌簌往下掉。
"满仓,"老倔借着火柴光,看见桩子上的破鞋还在,"王老二......"王满仓赶紧打断他:"嗨,就是走个过场,您老别往心里去。"火柴灭了,西周陷入黑暗,只有红漆味还在空气里飘着。
老倔摸着黑往家走,发言稿在怀里发出"哗啦"声。路过王老二家时,看见窗户里透着微光,听见低低的哭声。他想起王老二他爹借红薯时说的话:"老倔,等秋后丰收了,我还你两斗。"现在红薯藤都喂了牛,丰收的"丰"字,还开着线。
第七节 纳鞋底与断线针
改花纳鞋底时,针突然断了。半截针掉在笸箩里,像条银鱼。她盯着断针发呆,想起批斗会上那声"丰收"的线开了,想起李建国光着脚跑下台的样子,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未完成的鞋底上。
"嫂子,歇会儿吧。"李秀英递过一碗水,"哥不是故意的。"改花没接水,拿起另一根针:"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可那'丰收'......"她没说下去,只是用力把针往鞋底里戳,针脚歪歪扭扭,再也不是以前的细密样子。
老倔走进来,手里拿着发言稿:"改花,这......"改花抢过发言稿,撕成碎片:"提那干啥!"纸屑飘落在鞋底上,有片正好盖住"丰收"的断线处。老倔看着她红肿的眼睛,想起王老二的破鞋,想起自己那句"借过一斗红薯",突然觉得这屋里的针脚声,比批斗会的口号还响。
李建国在院里劈柴,斧头每次落下都砸在同一个地方,像在发泄。改花纳鞋底的声音越来越急,最后"噗"的一声,针又断了。这次她没哭,只是把断针扔在地上,对着鞋底说:"丰收,丰收,收个啥!"
第八节 高音喇叭与红薯香
第二天高音喇叭没响,村部的槐树下堆着些碎纸。老倔路过时,看见王满仓在扫发言稿的碎片,红漆味淡了很多。"老倔叔,"王满仓挥着扫帚,"建国哥说,那破鞋......"
"知道了。"老倔打断他,看见碎纸里有片红绸子,跟破鞋桩上的红漆一个颜色。他想起王老二送的红薯藤,想起老牛嚼藤时掉的眼泪,突然问:"王老二呢?"王满仓把扫帚往地上一扔:"跑了,天没亮就走了。"
老倔回到家,看见改花把那双绣着"丰收"的鞋底扔在灶膛里。火苗舔着青布,"丰"字先着了火,变成灰,接着"收"字也卷了边。改花盯着火苗,脸上没有表情。李建国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双新鞋,鞋底是买来的橡胶底。
"改花,"李建国把鞋递过去,"别生气了,我......"改花没接鞋,只是看着灶膛里的灰:"橡胶底好,不会掉,也不用绣。"老倔蹲在灶膛前,看见鞋底灰里有粒没烧尽的麦籽,像颗眼泪。
李秀英从地里回来,手里捧着些红薯:"爹,嫂子,看我挖着啥了!"改花接过红薯,上面还沾着泥土,散发着香甜味。老倔看着红薯,想起王老二他爹借红薯时的脸,想起发言稿上的红薯味,突然觉得这红薯香,比高音喇叭的声音还实在。
第九节 破鞋与新鞋底
三天后,老倔在牛槽里发现一只破鞋。正是批斗会上挂在桩子上的那只,鞋帮上的补丁被牛啃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草纸。老牛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等他说话。
"老黄啊,"老倔摸着牛鼻子,"你说这鞋,咋跑这儿来了?"老牛甩了甩尾巴,尾巴尖扫在破鞋上,发出"扑簌簌"的声响。他想起王老二跑了,想起改花烧掉的鞋底,想起李建国那双橡胶底的新鞋,突然觉得这破鞋比新鞋还沉。
李建国走进牛棚,手里拿着橡胶底的鞋:"爹,您看这鞋......"老倔没看鞋,只是盯着破鞋上的草纸补丁:"王老二走了,鞋还在。"李建国把鞋放在槽沿上,橡胶底在阳光下闪着光:"走了好,省得碍眼。"
老倔捡起破鞋,草纸补丁上有块墨迹,像个模糊的"丰"字。他想起改花绣的"丰收",想起批斗会上掉的鞋底,突然把破鞋塞进李建国怀里:"碍眼?你穿着这鞋,去把王老二找回来!"
李建国抱着破鞋,橡胶底的新鞋"啪"地掉在地上。老牛看着他们,突然哞地叫了一声,声音悠长,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破鞋的草纸补丁蹭着李建国的胸口,那里曾揣过发言稿,现在揣着一只没人要的破鞋。
第十节 黄土与鞋印
过了半月,老倔在村口的黄土路上看见一串鞋印。印子很浅,像是单鞋踩的,后跟处磨得特别薄,跟王老二的破鞋一个样子。他蹲下来摸鞋印,黄土很干,一捏就碎,只有鞋印深处还留着点湿气。
"爹,您看啥呢?"李秀英背着柴禾过来,额头上全是汗。老倔指着鞋印:"你看这......"李秀英看了看,摇摇头:"不就是鞋印嘛。"老倔没说话,只是盯着鞋印,想起王老二借红薯时留下的脚印,也是这么浅,这么瘦。
改花在屋里纳新鞋底,这次没绣花,只是密密的针脚。李建国坐在门槛上擦橡胶底的鞋,鞋帮上还沾着批斗会的土。"爹,"他突然说,"我问过王满仓了,王老二去山西了。"老倔"嗯"了一声,继续盯着鞋印,黄土被风吹起,慢慢填平了印子。
傍晚时,老倔又去看鞋印,己经被风吹得没了踪影。他想起破鞋桩上掉的红漆,想起发言稿里的"绊脚石",想起改花烧掉的"丰收",突然觉得这黄土路就像一本账,记着每个人的脚印,也记着每个人的鞋,不管是破的还是新的,最后都要埋进黄土里。
夜里老牛又在反刍,声音比往常更响。老倔躺在炕上,听见改花纳鞋底的声音,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李建国的橡胶底鞋放在炕头,鞋底朝着月光,亮得刺眼。他闭上眼睛,眼前全是鞋印,有破鞋的,有新鞋的,还有绣着"丰收"的,最后都消失在黄土里,像从没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