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落诗崖:小蝴蝶的九十九篇日记

第 三篇 灵前烛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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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蝶落诗崖:小蝴蝶的九十九篇日记
作者:
东哥在黔
本章字数:
4202
更新时间:
2025-07-08

黑,还是黑。雨好像停了,又好像没停。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咚咚的心跳,还有屋外屋檐滴水的声音,嗒…嗒…嗒…,像在数着啥,数得人心慌。

李二叔和闻声赶来的邻居七手八脚地把奶奶抬到了床上。黑暗中,有人重新点亮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勉强撕开一点黑暗,照见奶奶灰败的脸。她眼睛闭着,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胸口微微起伏,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像爹背篓里那些没了根的草药。

我守在床边,手一首抓着奶奶冰凉的手,好像这样就能把她拉回来。她的手那么瘦,皮包着骨头,硌得慌。李二叔搓着手,脸上干了的泥巴裂开一道道口子,他看看奶奶,又看看我,叹着气,摇着头出去了。邻居阿婆端来一碗热水,想喂奶奶,可奶奶牙关咬得紧紧的,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打湿了枕头。

天,好像永远不会亮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鸡叫了头遍,外面嘈杂起来。脚步声,压低的说话声,还有木头摩擦地面的声音,吱呀吱呀的,听着特别刺耳。

有人轻轻推门进来,是村里的老族长。他脸上像蒙了一层灰,走过来看了看奶奶,又看看我,重重叹了口气。他身后跟着几个人,抬着一个长长的、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看着特别沉,他们很吃力地把它放在堂屋正中靠墙的地方。

那是什么?

像…像个放大了很多倍的木头匣子?黑漆漆的,散发着一股新木头和土腥气混合的味道。

我的心猛地一缩,抓着奶奶的手更紧了。我不敢问。

邻居婶婶们来了,她们的眼睛都是红的,有的还在悄悄抹眼泪。她们带来了几匹很粗糙的白布,开始在屋里屋外地挂。那白布挂在墙上,蒙在桌子上,看着特别扎眼,像冬天没化干净的雪,冷冰冰的。

堂屋里,那个黑木头匣子前面,摆上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小香炉,里面插着三根细细的香。香头红红的,冒着细细的、弯弯曲曲的白烟,味道有点呛鼻子。香炉旁边,点上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火苗小小的,黄黄的,一跳一跳,像随时会被风吹灭。

阿婆把我拉过去,塞给我一块叠起来的白布,让我戴在头上。那布很粗,磨得头皮疼。她低声说:“囡囡,去…去看看你爹吧。”

爹?

在那个黑木头匣子里?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可阿婆推着我,把我推到了那个黑匣子跟前。

黑匣子没有盖子。里面……

里面躺着一个人。

穿着平时从来没见他穿过的、深蓝色的新衣服(后来才知道是寿衣),盖着一块同样刺眼的白布,白布只盖到胸口。

露出来的那张脸……是爹的脸。

可又不像爹的脸。

爹的脸平时是黑红的,会笑,眼角有褶子。可眼前这张脸,蜡黄蜡黄的,像糊墙的黄泥巴干了。嘴唇是青紫色的,紧紧闭着,抿成一条僵硬的线。眼睛也闭着,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像两个黑洞。眉毛、头发上还沾着没弄干净的黄泥点子。

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一点活气儿都没有了。

“爹?” 我小声叫了一句,声音抖得不像自己的。

爹没应。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爹!” 我又叫了一声,大了一点。他还是没动。

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又冷又空又害怕,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心里乱爬乱咬。这不是我爹!我爹会应我,会对我笑!这个人……这个人只是像爹的石头!

我想伸手去碰碰他,哪怕碰一下他的手也好。可阿婆死死拽着我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不能碰!囡囡,不能碰!你爹……他……他睡着了……” 睡着了?谁睡着了是这样?这么冷,这么硬,这么……吓人?

我猛地甩开阿婆的手,扑到黑匣子边上!离得那么近,那股冰冷的、混合着泥土和奇怪味道(后来知道是石灰)的气味更浓了,首冲鼻子。爹的手放在身体两边,露在白布外面。那双手……那双会补药篓、会揉我头发、会采草药的大手,现在像冬天屋檐下挂着的冰棱子,又僵又硬,布满了洗不掉的泥垢和划痕。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我死死地盯着那只手。就是这只手,昨天早上还捏过我的脸蛋,说给我捡甜果子!

眼泪,根本不用想,自己就哗啦啦地涌出来,滚烫滚烫的,砸在冰冷的木头匣子边上。我伸出手指,颤抖着,想去碰一下爹冰冷僵硬的手指尖。

“别!” 阿婆惊叫着又把我拉开,力气大得吓人,“不能碰!乖囡囡,听话!让你爹……安生地睡吧……” 她自己也哭得说不下去了。

我被她拉着,退后几步,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我抬起头,看着那个黑匣子,看着里面那个“睡着了”的爹。堂屋里挂着的白布,被不知道哪儿来的风吹得微微晃动,像飘动的鬼影。那盏摆在爹头前的小油灯,火苗还在跳,一跳一跳的,昏黄的光映着爹蜡黄僵硬的脸,说不出的诡异和凄凉。

灯芯烧久了,结了一朵小小的、暗红色的灯花,然后,一滴滚烫的、浑浊的蜡油,慢慢地、慢慢地从灯盏边沿溢了出来,像一滴凝固的眼泪,沉重地滴落下来。

“啪嗒。”

轻轻一声,落在木头桌面上,很快凝成了一小坨丑陋的、黄色的疙瘩。

我看着那滴烛泪,又看看黑匣子里再也不会动、再也不会对我笑的爹。

心口那里,像是被那滴滚烫的蜡油狠狠烫了一下,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了,痛得我蜷缩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却怎么也吸不进足够的空气。

冷。

好冷。

爹躺在黑盒子里。

脸黄黄的,手像冰。

蜡烛哭了。

(“蜡烛”字不会写,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油灯,旁边画了一滴大大的眼泪)

奶奶睡在床上,不醒。

我坐在地上,没人拉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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