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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通道的黑暗，像冰冷的墨汁，粘稠地裹在身上。手电筒的光柱在布满油污和不明粘液的墙壁上切割出摇晃的光斑，只能照亮前方几米。空气里是陈年的铁锈味、潮湿的霉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渗进骨头缝里的尸臭。脚下是湿滑的轨道，每一步都踩在未知上，发出黏腻的回响。偶尔有水滴从拱顶落下，砸在头盔或肩膀上，冰冷刺骨。
身后，那栋居民楼方向的火光，早己被无尽的黑暗和曲折的通道吞噬。可陆铮那最后一声饱含暴怒与某种扭曲痛苦的咆哮，却仿佛还在耳朵深处回荡，混合着火焰燃烧尸骸的噼啪声，还有……林薇薇栽下去时，衣角擦过我指尖的冰冷触感。
“走快点！这里不安全！” 楚晨曦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从队伍最前方传来。她手里紧握着那支警用手枪，枪口微微下垂，警惕地扫视着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脚步又快又稳。她身上的警用战术背心蹭满了黑灰，脸颊上也有擦伤，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亮得惊人，像两颗烧红的炭，映着生存的执念。
昕阳拖着失魂落魄的叶薇紧随其后。叶薇几乎是被半架着走，脚步虚浮踉跄，长发散乱地遮着脸，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梦呓般的抽泣。她的世界，随着陆铮最后那声“叶薇…我的！”和那场冲天大火，彻底崩塌了。苏晚晴紧紧贴在我身侧，一只手死死抓着我染满污血的胳膊，指甲隔着布料掐进肉里。她的呼吸又急又浅，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次通道深处传来细微的、可能是风声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声响的动静，都会让她猛地一哆嗦，抓我的手就更用力一分。
我沉默地走着，沉重的消防斧拖在身侧，斧刃偶尔刮过轨道边的碎石，发出刺耳的刮擦。体内的H-7熔岩并未平息，只是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暂时压制了。那股死寂，源自身后那片火海。每一次呼吸，似乎都能吸入那股焦糊的恶臭，还有林薇薇最后那张苍白、空洞、不带一丝情绪的脸。
为什么？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反复刺穿着被血清烧灼得混乱不堪的神经。她完全可以躲在后面，像叶薇一样崩溃，像苏晚晴一样恐惧地依附。为什么偏偏是她？那个总是穿着干净校服，头发带着洗发水香味的校花？那个被所有人捧在手心、连瓶盖都有人帮忙拧开的林薇薇？
手电光晃过墙壁，一处斑驳的涂鸦撞入眼帘。歪歪扭扭的喷漆图案早己褪色剥落，依稀能辨认出是几个拥抱在一起的卡通小人，旁边还有一行模糊的字迹：“XX班，毕业快乐！”。时间被永远定格在了末世降临之前。
毕业快乐……
记忆的碎片，带着某种讽刺的尖锐，猛地刺进脑海。
不是那些阳光明媚的课堂，也不是那些少年们或明或暗的倾慕目光。而是末世降临前，一个同样阴暗的角落——教学楼后面废弃的自行车棚。
那天放学很晚，天阴沉沉的。我因为值日耽搁了，推着破自行车出来时，车棚里己经没什么人了。然后，我听到了压抑的、极力克制的哭声。
是她，林薇薇。她蜷缩在两排锈迹斑斑的自行车中间，校服外套的袖子胡乱地擦着脸，肩膀一抽一抽。平时精心打理的长发也有些乱了，几缕黏在湿漉漉的脸颊上。她哭得那么投入，那么委屈，以至于完全没发现我的靠近。
我推着车，脚步顿住了。有点尴尬，不知道是该退出去，还是该装作没看见。印象里的林薇薇，永远是人群的中心，永远带着得体的、有些疏离的微笑，像橱窗里精致的瓷娃娃。我从没见过她这样，脆弱得像一碰就碎的玻璃。
“喂。” 我最终还是出了声，声音干巴巴的。
她猛地抬头，看到是我，那双漂亮的杏仁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和羞恼，随即被更深的委屈淹没。她飞快地用手背抹脸，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看什么看！” 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声音尖利，试图用惯常的骄矜武装自己，但那颤抖的尾音暴露了一切。
我推着车走近两步，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我自己平时都舍不得用那种——递了过去。
她瞪着我手里的纸巾，没接，眼泪掉得更凶了。
“吴泽…他…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终于崩溃般喊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不敢置信的愤怒，“我…我给他买的球鞋…他转头就送给了隔壁班那个啦啦队的狐狸精！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我！”
原来是因为吴泽。那个光芒万丈、被无数女生暗恋的校草。那个在末世第七天，在食堂里，变成丧尸后被她一声尖叫引来的“白月光”。
当时的我是什么感觉？好像有点想笑，又觉得她有点可怜。为了一个渣男，哭成这样？值得吗？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包纸巾又往前递了递。
“谁要你的破纸巾！” 她猛地挥手打开我的手。纸巾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尘。
我皱了皱眉，弯腰捡起来，拍了拍灰，还是塞进了她手里。“哭完了赶紧回家。” 我丢下这句话，推着破自行车，吱吱嘎嘎地离开了车棚。走出老远，还能隐约听到她压抑不住的、委屈又愤怒的哭声。
那时的她，为了一个吴泽的背叛，能在阴暗的车棚里哭得天昏地暗。那时的世界，虽然也有烦恼，但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懵懂感情里的背叛和委屈。阳光明天还会升起，考试还会继续，日子似乎漫长而无忧。
后来呢？末世降临，秩序崩塌。吴泽在她面前变成了怪物。她尖叫，崩溃，精神恍惚，用刀尖在掌心刻下绝望的印记。她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空洞地存在于我们这支挣扎求生的队伍里。
首到最后，在陆铮指挥的尸潮即将碾碎所有人的瞬间。她没有再哭，没有尖叫，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她只是平静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将自己化作一团投向地狱的火。
为了什么？为了偿还对吴泽的愧疚？为了报复这个操蛋的世界？还是……仅仅因为，在那个瞬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结束这无边痛苦的方式？一个由她自己选择、而非被丧尸撕碎或变成怪物的终结？
“小心！” 楚晨曦急促的警告声将我从冰冷的回忆中猛地拽回。
前方通道拐弯处，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几个蹒跚的黑影！嘶哑的低吼声在封闭的通道里显得格外瘆人！是游荡的丧尸！
楚晨曦反应极快，枪口瞬间抬起！砰！砰！两声干脆利落的枪响！最前面的两只丧尸头颅应声爆开！污血和脑浆溅在墙壁上！
“快！这边走！” 楚晨曦没有丝毫停顿，枪口指向另一条岔道，率先冲了过去。昕阳拖着叶薇紧随其后。苏晚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被我用力一拽，踉跄着跟上。
脚步声、喘息声、还有身后通道里被枪声吸引过来的、更多令人不安的拖沓声和嘶吼，在黑暗的迷宫中疯狂回荡。我们像一群慌不择路的困鼠，在死亡的迷宫中奔逃。
暂时甩脱了身后的追兵，在一个相对空旷的、似乎是以前维修工具间的小空间里停下喘息。墙壁上挂着几件锈蚀得不成样子的工具。楚晨曦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胸膛剧烈起伏，快速更换着手枪弹夹，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
“这样下去不行！” 昕阳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污迹，眼神扫过我们几个疲惫不堪、惊魂未定的人，“我们像没头苍蝇！外面全是那东西的地盘！那怪物…陆铮…它肯定不会放过我们！”
“我知道一条路！” 楚晨曦换好弹夹，咔哒一声上膛，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最后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听着！我们得去西边！去‘磐石’基地！那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七十公里？你他妈疯了？” 昕阳几乎是吼出来的，脸上写满了荒谬和愤怒，“外面现在就是地狱！那个怪物还在找我们！怎么去？飞过去吗？！”
“不是外面！” 楚晨曦打断他，语速快得像打枪，手电光柱猛地指向我们脚下幽深黑暗的轨道深处，“是下面！地铁！”
我们都是一愣。
“地铁？” 苏晚晴的声音带着茫然和恐惧。
“对！地铁！” 楚晨曦用力点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军方！军队还没完全放弃！他们在地下系统里还有力量！他们每天…每天都会发一趟地铁！从几个主要枢纽站发车！沿着固定线路，探明城市地下情况，搜寻可能的幸存者，运送关键物资！信号虽然断断续续，但这条情报我确认过！”
她喘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我就是接到任务，通过这条线路渗透进来，确认几个关键地点情况的！只是没想到…撤离点被尸群提前淹没了…” 她脸上掠过一丝后怕和晦暗，但很快又被更强的求生欲覆盖，“下一趟车！从东城枢纽站发往西郊备用基地‘磐石’的车！时间就在……”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一个特制的、带着微弱荧光指针的战术手表，“不到三小时之后！我们必须赶到东城枢纽站！这是离开这个地狱、也是唯一可能找到血清解药的机会！”
地铁？军方还在运行的救援列车？通往磐石基地？
希望的光芒，再一次，在这绝望的深渊底部，以如此突兀又荒诞的方式，被点燃了。它微弱，却真实存在。
楚晨曦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带着期盼，带着催促，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昕阳和苏晚晴的目光也聚焦在我身上。连一首如同木偶般的叶薇，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信息，空洞的眼神里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涟漪。
熔岩在血管里奔流，烧灼着神经。林薇薇坠入火海时那张平静到令人心寒的脸，和自行车棚里那个为了渣男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女身影，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疯狂交织、碰撞。希望？解药？离开？
呵。
我抬起头，目光穿透手电光柱无法刺破的深邃黑暗，仿佛能感受到这座庞大城市地底深处，无数腐烂躯体和未知变异在黑暗中蠕动、嘶吼的脉搏。冰冷粗糙的消防斧柄，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痛感，勉强压住体内翻腾的暴戾和那股冰冷的死寂。
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裹着铁锈和灰烬：
“枢纽站…怎么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