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对于浩如烟海的万象书库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
当厚重的符文巨门再次无声滑开,夏禾那身形挺拔、宛如冰雕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苏讳才缓缓从一块记录着“蚀兽图谱”的知识晶体前抬起头。他的双眼布满了细密的血丝,那是短时间内被强行灌入海量信息后的疲惫,但眼底深处,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知识淬炼过的锐利光芒。
他查阅了所有他能接触到的、关于“力量序列”和“精神序列”的资料,试图找到与“龙虎拳”和“静心法门”相匹配的蛛丝马迹。他翻遍了所有记录了高阶蚀兽的图谱,希望能发现与昊天镜裂缝中那邪祟之物相似的存在。
结果,一无所获。
“龙虎之力”的独特“韵味”,在所有公开的序列档案中,是绝无仅有的孤例。而那个能引动红月、侵蚀心智的恐怖邪物,更是超出了三级机密所能记载的范畴。
这个结果,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让他心中的沉重感又加深了一分。裁决者找不到,意味着他最大的秘密依旧安全。但这也意味着,爷爷和昊天镜的来历,其层次之高、之神秘,远超他的想象,也远超这个庞大组织所能理解的范畴。
他,依旧是孤身一人,行走在迷雾之中。
“时间到了。”夏禾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仿佛一个精准的计时器。
苏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离开了这座知识的圣殿。他能感觉到,夏禾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中,除了审视,似乎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似乎想从苏讳的表情中,看出他这三个小时的收获与疑惑,但苏讳只是将一切情绪都收敛在了那张略显疲惫的面孔之下。
然而,夏禾并没有带他走向返回地面的通道,而是拐入了另一条更加幽深、戒备等级更高的廊道。廊道两侧的墙壁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一种通体漆黑、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奇特岩石。每隔十米,就有一名全副武装、气息沉凝如山的守卫静立,他们的眼神,比医疗部的手术刀还要冰冷锋锐。
苏讳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廊道的尽头,并非门,而是一片扭曲流动的空间涟漪,像是一面由液态水银构成的镜子。
夏禾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那双清冷的眸子在幽暗的环境中,亮得惊人。“你己经了解了序列的‘体系’,也知道了你自身力量的‘特殊’。但这些,都只是战争的武器与规则。”
她顿了顿,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与悲凉。
“现在,是时候让你看看……我们正在为之奋战的‘战场’,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她率先迈步,走入了那片空间涟-漪。她的身影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只是悄无声息地被吞没、消失。苏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紧随其后。
穿过空间涟漪的瞬间,并没有想象中的眩晕与失重。苏讳只觉得眼前光线一暗,紧接着,便置身于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宏伟空间。
这里仿佛是宇宙的中心,又像是神明的观测室。他们的脚下,是一片由光线构成的透明平台,平台之外,是无尽的、深邃的黑暗。而在这片黑暗的正中央,悬浮着一颗巨大无比的、令人触目惊心的……星球。
那颗星球,苏讳在“星轨推演室”里见过,是他的家园。
但此刻,它却不再是那颗美丽的蔚蓝色星球。
整个星球的表面,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区域,都被一种浓稠如墨、缓缓蠕动的灰黑色迷雾所笼罩。那些迷雾散发着不祥与死寂的气息,仿佛是世界本身的腐烂与坏死。无数狰狞的、巨大的空间裂隙,在迷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星球表面一道道无法愈合的溃烂伤口。
只有少数区域,依旧保持着正常的色彩。它们像是一座座漂浮在无尽黑海上的孤岛,被一层巨大而璀璨的、散发着神圣气息的金色光茧所笼罩。这些光茧彼此之间,由一道道同样散发着金光的、脆弱的能量细线连接着,构成了一张覆盖全球的、岌岌可危的能量网络。
苏讳的瞳孔,在看到这幅景象的瞬间,收缩到了极致。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看到了熟悉的轮廓。那片被金色光茧保护得最为严密的区域,正是他所生活的东亚大陆。他甚至能依稀分辨出那熟悉的海岸线与山脉走势。而他从小长大的城市、那片宁静的村庄、那所充满欢声笑语的学校……所有他认知中的“世界”,都只不过是这片巨大金色光茧庇护下的……一隅之地。
“你所生活的世界,并非真实的世界。”夏禾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幽幽地,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或者说,它只是真实世界……最后剩下的残骸。”
“那些被灰雾笼罩的地方,我们称之为‘外大地’,或者……‘蚀域’。”夏禾抬起手,指向那片广袤无垠的黑暗,“那里,才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一个被红月彻底污染、被蚀兽盘踞、连物理规则都与我们这里截然不同的……死亡之地。”
“十年前的浩劫,我们并没有真正胜利。‘红月屏障’的出现,并非将敌人拒之门外,而是在我们的家园即将被彻底淹没的最后关头,强行撑起了一片……‘安全区’。”
苏讳的大脑一片轰鸣。他想起了历史课本上那些关于全球化、关于不同国家风土人情的描述,想起了电视里那些遍布世界的旅游胜地。原来……那一切,要么是发生在十年前的、被“治愈”过的集体记忆,要么……就只是这片“安全区”内部的景象。
所谓的和平与繁荣,所谓的日常与安宁,不过是建立在一座巨大囚笼之上的幻象。他们不是生活在一个星球上,他们是生活在一个被精心维护的、巨大的生态保护圈里。而圈外,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真正的末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苏讳的声音干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因为‘污染’。”夏禾的目光投向那翻腾的灰雾,“那不仅仅是能量的侵蚀,更是一种‘概念’层面的覆盖。灰雾所到之处,现实会被扭曲,生命会被改造,记忆会被抹除。普通人一旦踏入其中,最好的结果,也是在几分钟内被同化成没有理智的蚀兽。所以,为了保护这最后一片净土,为了维持文明的延续,‘先行者’们做出了选择。”
她的手指在空中轻轻划过,那张巨大的星球全息图上,八个分别位于不同“安全区”核心位置的光点,骤然亮起,其光芒之盛,甚至盖过了“红月屏障”本身。
“八块‘序列原石’,它们就是支撑起整个‘红月屏障’的能量核心,也是我们最后的防线。裁决者遍布全球的所有分部,都只有一个终极任务——不惜一切代价,守护原石,维持屏障的稳定。”
苏讳的心脏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裁决者组织拥有如此庞大的力量,却又如此隐秘。他们不是在玩什么特工游戏,他们是在守护着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
他想起了爷爷,那个看似慵懒散漫的老人,那个能一眼喝退红月的存在。他,是否也曾在这片残酷的战场上战斗过?他选择隐居在那个偏僻的村庄,是不是……也在守护着什么?
一股无力的愤怒与巨大的悲凉,瞬间淹没了苏讳。他愤怒于这种被欺骗、被蒙蔽的现实,却又对缔造了这个“谎言”的先行者们,生不出半点恨意。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残酷却又必要的谎言。真相太沉重了,沉重到足以压垮整个文明的脊梁。
“屏障,还能支撑多久?”苏讳抬起头,看着那布满了细微裂痕的金色光茧,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夏禾沉默了。许久,她才缓缓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每一次红月升起,每一次空间裂隙被打开,每一次蚀兽的冲击,都在消耗着屏障的能量。技术部的模型推演显示,屏障的能量正在以一个不断加快的速度流失。也许一百年,也许五十年,也许……就是下一个十年。”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苏讳的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所以,苏讳,你现在明白了吗?你的力量,你的‘特殊’,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没有时间等你慢慢成长,我们也没有资本去承担你失控的风险。因为我们……己经输不起了。”
……
回程的路上,越野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
雷山没有再开任何玩笑,只是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他那张粗犷的脸上,写满了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凝重。他知道苏讳刚刚看到了什么,也知道那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冲击,对一个新人来说是何等的残酷。
苏讳靠在车窗上,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田野、树林、远处的村庄……这一切熟悉的景物,此刻在他的眼中,都蒙上了一层虚幻而脆弱的光晕。他仿佛能看到,在这片平静的田园风光之上,笼罩着一层肉眼无法看见的、由能量构成的巨大天穹。而天穹之外,是无尽的灰雾与嘶吼的怪物。
这个世界,是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而他,以及夏禾、雷山这样的人,就是负责在瓷器摔碎之前,用自己的血肉去托住它的人。
当越野车停在村口时,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边的云彩烧成了绚烂的橘红色。几个放学归家的孩子,在田埂上追逐打闹,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很远。
“小子,”临下车前,雷山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沉闷,“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这就是我们的命。别想太多,睡一觉,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苏讳扯了扯嘴角,却没有笑出来。他点了点头,推开车门,背着那个空荡荡的书包,一步步走回那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名为“家”的……避难所。
推开院门,苏老汉依旧躺在那张竹椅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神情悠然自得,仿佛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苏讳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招呼,只是默默地走到石桌旁,将书包放下。他看着爷爷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心中翻涌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这个老人,他知道一切。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己沦为地狱,知道他们生活在一座被守护的孤岛之上。他用一个平凡的身份,将自己伪装了十几年,给了自己一个……虚假的童年。
苏讳没有质问,也没有开口。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去质问。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房间里,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墙上贴着游戏的海报,书桌上堆着厚厚的、如今看来荒谬无比的复习资料。这一切,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个残酷而真实的世界观。
他坐在床沿,久久地沉默着。
良久,他抬起右手,缓缓握紧。
一抹淡金色的光芒,自他拳锋处亮起,光芒中,仿佛有龙吟虎啸之声隐隐传来。
这股力量,在今天之前,对他来说,是意外,是秘密,是自保的底牌。
而从此刻起,它有了新的定义。
它是责任,是枷锁,是守护这片脆弱幻象的……唯一希望。
苏讳的眼神,在这一刻,彻底变了。属于那个十六岁高中生的迷茫与青涩,如同被烈火焚烧的枯草,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了年龄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与沉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