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竹回到府中时,迎接他的,不是同情与安慰,而是早己等在书房门口的苏月卿。
她神色平静,递上一杯温茶,仿佛朝堂上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波,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过堂风。
“回来了?”
“嗯。”沈修竹接过茶,一口饮尽,驱散了心中的一丝烦躁,目光却紧紧锁着妻子,“夫人,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李翰林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不是什么稀奇事。”苏月卿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倒是夫君,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着实让妾身刮目相看。”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和欣赏。
沈修竹苦笑一声。
若是以前,他或许会为了清名而推辞。但现在,他心中想的,却是妻子那句“我要亲手将夫君送上权力之巅”。他知道,自己己经没有退路,更不能退。
“不接,是畏难避事,正中他下怀。接了,虽是死局,却尚有一线生机。”他看着苏月卿,眼神认真,“何况,我相信夫人。”
我相信你既然提醒我,就一定有后手。
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但苏月卿懂了。
她笑了。
这才是她想要的夫君。有担当,有野心,更重要的是,对她有毫无保留的信任。
“夫君信我,我便不会让夫君失望。”
……
不多时,工部和户部便派人送来了相关的卷宗。
说是卷宗,其实更像是一堆无人问津的故纸。
发黄、脆弱的图纸堆了半张桌子,上面画的还是几十年前的京城河道图,早己与现状大相径庭。各种勘探记录、修缮用度,互相矛盾,错误百出。
沈修竹只翻了几卷,便感到一阵头疼。
这些东西,别说拿来做规划,就算是想理清头绪,一个月的时间都未必够。
难怪工部那帮老油条,宁可在朝堂上打太极,也不愿碰这个烂摊子。
他抬头看向苏月卿,只见她根本没碰那些故纸堆,反而叫来了管家沈忠。
“去,给我备些东西来。”苏月卿吩咐道。
“夫人请讲。”
“上好的黄沙,筛得越细越好,要两大筐。再要一些黏土,几桶清水。还有,找木匠做一批薄木条,要宽窄、长短不一的。对了,再去颜料铺,买些石青色的颜料粉末来。”
这一连串的吩咐,让沈忠和一旁的沈修竹都听得一头雾水。
沙子?黏土?木条?
这……这是要做什么?
沈修竹忍不住问道:“月卿,你要这些东西何用?”
苏月卿神秘一笑,走到书房中央那片空地上,用脚尖轻轻画了一个巨大的方框。
“夫君,你觉得,单凭这些错漏百出的图纸,我们能说服那些老大人,乃至说服陛下吗?”
沈修竹诚实地摇了摇头。
“没错。”苏月卿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闪烁着一种沈修竹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属于匠人、属于创造者的自信与笃定。
“纸上谈兵,百闻不如一见。”
“我要让陛下,让满朝文武,亲眼看到这京城的山川地势!”
“亲眼看到水是怎么流的,灾是因何而起的,而我们,又要如何治它!”
沈修竹的心,被她的话狠狠一震。
他好像……抓住了一丝什么。
很快,沈忠就带着家丁将东西备齐,搬进了书房。
在苏月卿的指挥下,下人们先是在空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油布,然后将细密的黄沙倒在上面,堆成了一大片不规则的沙土堆。
苏月卿脱下外衫,卷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
她竟是亲自走进了沙堆里,赤着脚,用手和脚,开始在沙土上“作画”。
“夫君,把那份嘉佑三年的《京畿山川堪舆图》拿来!”
沈修竹连忙从故纸堆里找出图纸。
“西山山脉,自西北向东南,主峰海拔二百三十丈……”苏月卿口中念念有词,手下不停,很快,一片连绵的“山脉”便在沙盘上隆起。
“永定河发源于此,绕城南而过……不对,这张图是错的!夫君,再找找看有没有关于永定河改道的记录!”
沈修竹被她的情绪感染,立刻化身为她的助手,在如山的卷宗中飞速翻找起来。
“找到了!本朝初年,永定河曾决口,后改道向南移了三里!”
“好!”
苏月卿立刻用手,在沙盘上重新挖出一条河道,走向更加精确。
接下来,整个沈府的书房,变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工房。
接连几日,夫妻二人几乎是不眠不休。
沈修竹负责消化那些浩如烟海的卷宗,他将那些看似枯燥无用的数据,比如地势高低、河流深浅、土质构成,一一提炼出来,报给苏月卿。
而苏月卿,则凭借着他提供的数据,以及自己脑中那份来自后世、无比清晰的记忆,用双手将整个京城的地形地貌,一点一点地“复刻”到了沙盘之上。
她用黏土捏成城墙,用木条代表街道和坊市,用蓝色的颜料粉末撒入河道,模拟出碧波荡漾。
一座微缩的、立体的京城,在她的手中,奇迹般地诞生了。
沈修竹站在一旁,看着沙盘上那熟悉的山川河流、城郭街道,眼中充满了震撼。
他从未想过,舆图还可以是这样的!
这哪里是图?这分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
他看着妻子,她发髻微乱,脸上还沾着几点泥痕,专注的眼神却比星辰还要明亮。
这一刻,沈修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李翰林给他设下的,或许是一个死局。
但他的夫人,却硬生生地,用一双巧手,为他在这死局之中,开辟出了一条通天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