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婉清攥紧手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屏幕上匿名短信的黑体字像淬了冰的针,顺着掌纹扎进昨夜未眠的神经。她垂眸时,看见自己无名指上因长期握笔磨出的薄茧——那是父亲教她用狼毫勾勒斗拱线条时留下的印记。
她转身走向书架,旧木地板发出"吱呀"轻响,与记忆里山西古庙里梁柱的呻吟重叠,抽出那本泛着霉味的《中国古建筑修缮技术》,扉页父亲苍劲的题字映入眼帘 ——
"以匠心致初心,勿因浮世改朱颜"。被岁月浸得发灰,却依然像刀刻般嵌在宣纸上。
俞婉清的父亲俞振庭是国内知名的古建筑研究学家,毕生致力于明清建筑构件的考据。她幼年记忆里最清晰的画面,便是父亲蹲在西合院残垣前,用软毛刷细细清理斗拱上的积尘,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斑白的发间织成金色的网。
十二岁那年,父亲带她前往山西,考察那座闻名遐迩的应县木塔。当她目睹那些历经千年风雨侵蚀却依然稳稳矗立的榫卯结构时,父亲指着塔身龟裂的匾额说:
"你看这'释迦塔'三个字,虽历经战火,笔锋里的骨气却没散。"彼时阳光正穿过斗拱间隙,在父亲斑白的发间织成金网,“婉清,这便是老祖宗的智慧结晶啊,无需一根铁钉,却能撑起整片天空。”
从那以后,林徽因的传记成为了她少女时期的枕边读物;俞婉清总在深夜打着手电筒阅读梁思成和林徽因的著作,读到李庄病榻上那盏如豆油灯时,会偷偷用铅笔在作业本背面摹画佛光寺的鸱吻;有次父亲撞见她把数学试卷反面画满了飞檐,非但没责备,反而从樟木箱底取出《营造法式》摹本——蓝布封皮边角磨得露白,内页朱笔批注里藏着他与梁思成手稿的隔空对话。
"你看这'举折之法',"父亲用狼毫笔尖点着图中弧线,"林先生测应县木塔时,算出来的举高与《法式》记载只差三分。真正的匠人,是让历史在针尖上跳舞。"
在大学选专业时,俞婉清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建筑学。她深知,这是她一首以来的梦想,也是她家族传承的使命。在学习过程中,她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的养分,不断提升自己的专业技能。
为了更深入地探寻建筑艺术的精髓,俞婉清毅然决定出国深造。经过深思熟虑,她将目标锁定在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母校——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凭借着卓越的成绩和精湛的设计作品,她成功斩获了国外知名大学的全额奖学金。
在异国他乡的求学生涯中,俞婉清遭遇了无数的艰难险阻,但她从未有过丝毫退缩之意。她全力以赴地去适应全新的环境和文化,积极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学交流协作,不断拓展自己的视野。在国外的学习生活里,俞婉清如饥似渴地钻研各种建筑风格和设计理念,她的作品屡次获得导师和同学们的赞誉。她深知,唯有持续学习和创新,方可在建筑领域崭露头角。
数载之后,俞婉清学有所成,满载而归。她带回了先进的设计理念和丰富的实践经验,投身于国内的建筑事业。她凭借自身的才华和不懈努力,进入了他父亲生前的工作单位,越城市自然资源规划局设计院,接起了他父亲的衣钵继续为城市的发展与建设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然而,这份近乎执着的传承,却在同事们眼中成了“不合时宜”的存在,在市规划设计院的玻璃幕墙中显得如此突兀。
当同事们纷纷运用 3D 建模软件批量生成效果图时,俞婉清却依旧坚守着用 0.3mm 针管笔手绘剖面图的传统方式。钢笔尖在硫酸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仿佛将她带回了父亲清理斗拱时,毛刷与木头的轻声低语。那是一种对传统工艺的执着,也是对建筑艺术的敬畏。
张副院长曾在例会上将她的图纸甩在桌上:"俞工还活在测绘仪发明前?"她默默捡起图纸,指尖着纸上标注的砖缝宽度——那是她蹲在老城区三天,用游标卡尺逐块量出的数据,最小的误差只有0.1毫米,每到这个时候,父亲的声音就会在她的耳边萦绕
"匠人眼里容不得半分虚"。
越城河的晨雾裹着水草腥气,俞婉清蹲在李家祠堂残垣前,手套指尖触到砖缝里硬物的刹那,心脏猛地一缩。那半片翡翠色的玻璃碎屑嵌在灰浆里,边角带着人为敲击的崩裂纹,让她想起张副院长上周在茶水间炫耀的翡翠挂件——据说那是宏达地产陈总送的"古董"。
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积尘地面投下菱形光斑,她盯着碎屑反光处,忽然听见身后皮鞋碾过碎砖的声响。 "俞工真是敬业,顶着大太阳还来'考古'。"王伟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身边跟着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人正用鳄鱼皮皮鞋踢着地上的瓦当,百达翡丽表链在午后炙热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俞婉清认得他,他就是这几年越城一骑绝尘的宏达地产的老板陈显贵,也是这次越城古城开发建设的项目投资商。
"陈总和我都觉得,"王伟林拖长语调,"你那套修修补补的方案,太像过家家了,怕是耽误了越城未来的发展速度啊。"
陈总吐了个烟圈,烟雾缭绕中眯眼打量着祠堂:"俞工程师,我老家也有这种老房子,拆了都改造成农家乐了,现在的生意很好,一味地保守不前是会被社会淘汰的,创新发展才是硬道理。" 俞婉清捏紧手中的测绘仪,指节抵着仪器冰冷的金属外壳:
"陈总可知,这片街区的马头墙群,是江南地区现存最完整的 ' 五山屏风墙 "?去年省文物局初评,己列入预备申遗名单。"俞婉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但还是深吸一口气,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文件,伸手递给了双手背在腰后的王伟林;
王伟林脸色一沉上前半步,夹克衫袖口的古龙水味呛得她皱眉:"申遗?俞工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规划局的方案是经过专家论证的,你一个年轻工程师,不要总想着标新立异。" 他刻意加重 "年轻" 二字,语气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眼神扫过她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像在看一件不合时宜的旧物。
"这是同济大学古建筑研究所的评估报告,还有居民联名签署的保留意见书。王科长,您看是否需要呈交程书记?"当她把同济大学评估报告递过去时,注意到王伟林接过文件的手指关节泛青。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刺破了地面升腾起来的热浪——是李明的号码。
"俞工,程书记让您立刻来市委,带上老城区的最新测绘数据。"
她转身走向巷口时,听见陈总在身后冷笑:"小姑娘家家的,要识时务。"巷尾的风卷起她的发梢,吹得母亲留下的珍珠发卡轻轻晃动,那是她每次面对困境时,唯一的护身符。
市委会议室的长桌擦得能映出人影,程伟国指尖敲着越城城市规划图的声响,像极了父亲用木工尺敲打梁架的节奏。俞婉清铺展图纸时,看见他笔记本上红笔圈出的三个地块——正是她标注的"文物核心保护范围",圈线边缘有反复修改的痕迹,像某种无声的对话。
"李家祠堂的勘探结果如何?" 程伟国头也未抬,指尖敲着地图上的标记。俞婉清打开平板电脑,调出三维扫描图像:"墙体开裂主要是地基沉降导致,我们建议采用树根桩托换技术,成本可控且不破坏原有结构。" 她放大一处细节,"但在东厢房地基下,我们发现了疑似明代排水暗渠的痕迹,这可能影响整体加固方案。"
程伟国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青黑:"确定是明代的?"
"三维扫描显示砖缝是'三顺一丁'砌法,和《越城府志》记载的万历年间水利工程吻合。"说到"万历"二字时,她看见程伟国钢笔尖在纸上顿出个墨点。程伟国注视着这个墨点忽然说"要注意劳逸结合,工作要讲究方法不能只一味的蛮干!" 这句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俞婉清心头一颤,她下意识拢了拢额前的碎发摸了摸熬夜长出的痘痘,平板电脑在掌心沁出冷汗:"好的,程书记!" 程伟国没再追问,转而指向地图右侧:"宏达地产的方案你看过了?他们想把这片区域改造成仿古商业街。"
俞婉清的心跳骤然加速。宏达地产正是王伟林力推的开发商,而那片区域,恰恰包含了三条明清古街。她深吸一口气,从文件袋里抽出另一份图纸:"程书记,这是我做的对比方案。如果按仿古商业街开发,表面看保留了 ' 古建风貌 ',但内部结构全是钢筋混凝土,与真正的历史街区是两码事。"
她指着图纸上的标注:"您看这个转角楼,原方案要拆除重建,但我们实测发现,其梁架结构采用的是罕见的 ' 七架梁带前后廊 ',这种做法在清中期的越城中极为少见。如果拆掉,就等于砍断了一段历史。" 程伟国的手指在图纸上停顿片刻,忽然问道:"你认识俞振庭先生吗?"
"他是我父亲,程书记您认识我父亲?"
"怪不得,说话的口气和方案都跟俞老这么相像。"程伟国突然放下钢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俞婉清惊讶地抬头,看见程伟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我在省文物局时,拜读过俞老关于应县木塔榫卯结构的论文,也当面跟他请教过。" 他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俞婉清的方案上画了个圈,"你这个 ' 织补式更新 ' 的理念,和俞老提出的 ' 最小干预原则 ' 异曲同工。"他说'修古建如医人,下刀要准,用药要轻'。
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如金丝般洒落在他的鬓角那些许白发上,仿佛为他增添了一抹岁月的光辉,这让她突然回忆起父亲翻看老照片时的那种神情。窗外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俞婉清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只见有两台车并排停着。她瞥见王强局长亲自带队,还有在一个小时前,她刚刚打过照面的建设科科长王伟林和宏达老板陈显贵,只是现在他身边多了一男一女,尤其是那个女人,格外引人注目,身材火辣,犹如一颗耀眼的明星。她摇摆着腰肢从刚停好的黑色轿车上优雅地走下来。
程伟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宛如冬日结冰的河面,毫无波澜。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威严:“王局刚才打电话过来说,宏达准备了‘更完善’的方案,要亲自向我汇报。”他缓缓地将钢笔搁在图纸上,金属笔尖在“保护”二字上划出一道刺眼的亮痕,仿佛在强调着什么。
他的目光转向俞婉清,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质问:“小俞,你觉得,是他们的方案更完善,还是你的?”他的语气平静,但其中蕴含的压力却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俞婉清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心想王伟林他们来的如此迅速,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她以后的路可想而知要多么的艰难,她定了定心神注视着程伟国脑中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匠人手中的尺,量的不仅是木头,更是良心。" 她挺首脊背,声音清晰而坚定:
"程书记,历史街区不是可以随意涂抹的画布。我的方案或许不够 ' 高效 ',但它能让越城的根,留在这片土地上。"
程伟国沉默片刻,忽然拿起内线电话:"李明,让王局和宏达的人在接待室等着。我先听俞工把方案讲完。" 他挂断电话,目光重新落回俞婉清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继续说,我听着。"
"他把钢笔横在"保护"二字上,金属笔帽反射的光晃得俞婉清眯起眼,"小俞,你觉得你的方案,能保住越城的根吗?" 她迎上那道锐利的目光,忽然想起出国前父亲塞给她的木尺——那是用应县木塔修缮时换下的旧料做的,尺身上刻着"守正"二字。
"程书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历史街区不是画布,那些砖缝里的故事,推土机推不掉。" 程伟国按下内线电话的瞬间,俞婉清又看见他无名指上那圈淡淡的戒痕,这次看的更加清晰了。阳光穿过会议室的玻璃,在图纸上投下交错的光影,像老城区那些被岁月打磨的砖墙。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解下一个节点,忽然发现自己的指尖不再发抖——或许是因为,此刻与她并肩站在沙盘前的人,眼中有和父亲一样的光。她知道,这场关于老城命运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她,将用父亲传承的匠心,在这场暗流涌动的棋局中,落下属于自己的那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