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龟裂的水泥地面粗糙的颗粒感紧贴着夏树跪着的膝盖,尖锐的触感却无法穿透那层笼罩全身的、灵魂被冻结般的麻木。额头死死抵着床沿那冰冷坚硬的铁框边缘,仿佛想将这具被现实捶打得千疮百孔的躯体,塞进这破旧狭窄空间里唯一坚硬的缝隙。压抑了太久、绷紧到极致的情绪如同开闸的洪流,混着滚烫的咸涩液体,汹涌地砸落在尘土中,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奶……奶奶……” 破碎的声音在喉管里滚动了几圈,最终只挤出来模糊不清的两个字,带着浓重的哭腔,带着被碾碎的委屈、绝望和无处可逃的恐惧,撕扯着干涸嘶哑的声带。
他像一个迷失在暴风雪中的弃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攥紧着掌心下那只冰凉枯槁的手。瘦小得如同枯柴,皮肤薄得像半透明的蜡纸,紧贴着硬邦邦的骨头,没有一丝暖意,只有生命终点沉沉的冷。这只手的触感,比他引渡厉魂后残留体内最深处的那股阴冷还要绝望。它清晰地昭示着无法逆转的流失,昭示着他无力改变的颓败。这种认知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湮没了他所有因奶奶刚才惊人之举而升腾起的狂野希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无助。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个萧索破败的小屋里。窗外的天光透过狭小蒙尘的玻璃,吝啬地投下几道灰败的光柱,悬浮着无数翻腾的细微尘埃颗粒。奶奶浑浊呆滞的目光越过夏树的头顶,定定地望着灰暗斑驳的天花板,嘴里只剩下单调如同风过枯草的低语:“……柱子……稳……别倒……”
屋子里弥漫着枯叶、灰尘、老人身上特有陈旧气味混合的腐朽气息,沉重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带走了疯狂倾泻的情绪波涛,留下如同被暴晒后的盐碱滩涂般的疲惫和空虚。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楚和阴冷的痛楚,脑袋里像塞着生锈的铁块,沉滞而剧痛。
不能……就这样……倒下去……
一个念头像冰层下的暗流,极其微弱地涌动上来。
光茧。那扫描里出现的神秘金色光茧!
夏树缓缓抬起埋在臂弯里的头颅,额角被铁框勒出了一道明显的红痕。沾满尘土和泪水的脸狼狈不堪。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僵硬麻木的双腿,支撑着无力的身体,强迫自己再次将目光投向床上那个枯槁的老人。
奶奶依旧毫无所觉,沉浸在只有她自己能懂的低语世界中。
他颤抖着,用那条没沾上多少污渍的左手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糊住视线的眼泪和鼻涕。动作牵扯到背部的旧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却咬紧牙关挺住。
不行!必须……再试一次!哪怕只看轻一点点!那股气息……
他屏住呼吸,强行压内翻涌的怨气阴寒和撕裂的眩晕感。意识如同逆流而上的独木舟,艰难地集中,小心翼翼地探向自己那被绝望挤压得残破不堪的灵魂深处——那道在命运残酷戏弄下烙在血肉之中的【印记】。
“显……显示……”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吼,祈求着这唯一能窥探真实的力量。
嗡——!!!
左眼深处骤然传来针扎般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击穿视神经!右眼球几乎在同时猛地剧痛收缩!一股冰冷的、如同手术刀切割的尖锐意念洪流,硬生生挤开他因哭泣而阻塞的感官!
幽蓝色的半透明系统界面如同倒映在视野正中央的冰冷湖面,轰然展开!散发着恒定而冷漠的光芒!
**【目标:夏奶奶】**
**【身份:人类(老年)】**
**【状态:重度阿尔兹海默症晚期(常规生物场微弱衰竭)】**
**【精神意志:无法评估(重度紊乱)】**
**【灵魂核心状态:!!!!!警告!未知能量干扰!!!】**
**【深层扫描受阻!检测到极高能级外部能量屏障!!!】**
**【屏障形态:高度凝练复合能量光茧(初步探测!)】**
**【能量属性:识别中……无法识别核心数据!】**
**【场域强度:未知!!!(远超目前扫描上限!)】**
**【功能:核心灵魂能量场域全方位加密(防护/封存?)!拒绝外部信息交互!】**
**【扫描尝试:强制突破预估失败率99.999%!能量反噬风险:致命!对目标精神场域破坏风险:湮灭级!】**
**【建议:立刻中止!立刻中止!立刻……】**
如同最冰冷的判决!
信息如同洪流般冲刷着夏树残存的意识,每一个冰冷的词语都如同万吨寒冰狠狠砸落!砸碎了他最后一点侥幸!
未知!光茧!超高能级!全方位加密!拒绝交互!湮灭级反噬!
康宁那口棺材里的恐怖亿万魂潮印记都能被他强行吸纳一部分(虽然后患无穷),但这包裹着奶奶灵魂的力量,竟然让这诡异的印记都退避三舍,发出“致命!湮灭!”的绝望警告!
不是巧合!不是偶然!这层光茧是真实的!是远超他理解的、强行笼罩在奶奶灵魂之外的无形壁垒!
奶奶……您到底是谁?!这光茧……是谁放上去的?!
震撼、恐惧、巨大的谜团如同巨浪将他吞噬!他僵在床边,连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眼前那幽蓝的警告框闪烁着刺目的红色,像通往地狱的血色门户。
不甘心!死都不甘心!
一股被巨大绝望逼出来的疯狂和执拗,如同火山熔岩般冲毁了理智的堤坝!顾不上什么“湮灭级”警告!顾不上什么致命反噬!
夏树猛地伸出右手!不是去触碰奶奶的额头,而是狠狠攥住了自己的左手手腕!死死按住掌心那道依然在隐隐发烫的印记!他将所有的意志,那濒临枯竭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精神力,混合着内心最深处的祈愿、疯狂和不顾一切的决绝,如同最后的冲锋号角,凝聚成一股近乎燃烧生命般的力量!
魂源!给我出来!
意念狂飙!如同强行挤榨一口快要干涸、龟裂的深井!
嗡——!!!
掌心深处那道暗红的印记如同濒临过载熔断的熔炉核心,骤然爆发出惊人的灼痛和光亮!一丝极其微弱、带着夏树灵魂本源的、冰冷刺痛却代表着他最后生命能量的“魂源”细流,被他以意志强横地、不计代价地压榨逼出!如同指尖渗出的血珠,艰难地汇聚在印记表面!
“去——!!!”
夏树死死咬着牙,舌尖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双目因为极端用力而布满恐怖的血丝!他驱动着那微弱得几乎下一秒就要溃散的魂源力量,如同驱使着最后一块碎骨磨成的子弹,带着他渴望理解的疯狂呐喊,猛地射向扫描视界中,奶部那层无形的、散发着朦胧金光的巨大壁垒!
解除!
不是爆炸!不是排斥!
那丝微弱得可怜的魂源力量,在接触到那层被幽蓝界面定义为“高度凝练复合能量光茧”屏障的瞬间——
嗡……
夏树脑中仿佛响起了某种古老、宏大、带着难以言喻尊贵感的……类似金属嗡鸣又似洪钟低吟的低频震荡!
没有预想中的恐怖湮灭!
没有预想中的激烈冲突!
那无边无际、仿佛恒星光辉凝聚的磅礴金色能量壁垒,对夏树这丝微不足道的窥探力量,并未展现出碾压一切的敌意和毁灭性。它就像是无垠宇宙面对一粒闯入领地的尘埃……
极其轻柔……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一股无法形容的柔和力量瞬间包裹了夏树探出的那丝魂源!
如同最温暖的海洋托起一片小小的枯叶,如同最轻柔的丝绸拂过指尖。那股力量温和却绝对不可抗拒!带着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浩渺如星海般的宏伟意志!它将夏树那缕意图窥探光茧内部的魂源力量,轻轻巧巧、却又无比精准地从核心场域中“推开”,温柔地引导向边缘流散……
不是抹杀。不是破坏。
仅仅是将它轻轻推开。如同神明拂去衣襟上无意沾染的尘埃。
一种纯粹的、高阶存在对低阶力量的悲悯式隔绝。
但就在这轻柔的“推开”过程中!就在魂源力量被引开、流散的瞬间!
夏树的意识深处!如同宇宙深空骤然绽放的光芒!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如同定海神针般浩瀚无垠的……平静与温暖感!如同纯净温煦的金色阳光,毫无征兆地穿透了他灵魂深处弥漫的阴寒恐惧、痛苦疲惫、挣扎绝望!如同洗涤污垢的清泉!轻柔而坚定地抚慰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核心!仿佛一个沉沦于无尽冰冷黑暗深渊、濒临窒息的人,于死寂绝望的尽头,猝然呼吸到了一口足以净化一切污浊的、来自宇宙初生时的纯粹清光!
刹那间!
身体内部翻腾作呕的阴冷怨气蛰伏了!连骨髓深处那附骨之蛆般的寒痛感都被这无形的温煦驱散了边缘!如同饱受凌迟之痛的人突然被注入了一针强效的镇痛剂,痛苦没有消失,却骤然离他远去,变得可以忍受!连日来被强行引渡、被怨念侵蚀、被头痛撕扯、被恐慌碾压而积累如山、足以压垮骆驼的沉重疲惫感和灵魂撕裂感……在这股纯粹的温暖平静包裹下,不可思议地被缓解了!
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如饮琼浆!如沐天恩!
夏树整个人如同瞬间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猛地一软,瘫靠在冰冷的床沿上!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瞳孔深处映着扫描界面中那无边无际的金色壁垒光影,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震撼与茫然!所有的焦躁、绝望、恐惧,仿佛都被瞬间冻结、凝滞!灵魂前所未有的宁静!
就在这奇异的平静与温暖将夏树淹没的同时——
“树儿……”
一个模糊嘶哑、却带着一丝绝对不应该存在于痴呆老人脑海里的奇异清明的呼唤声,如同尘封己久的琴弦被无形之手轻轻拨动,极其短促地,钻进了夏树失神的耳朵里!
夏树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仿佛从最神圣宁静的云端被猛地拉回现实!他愕然、僵硬、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惊惧和狂喜交织的目光,猛地寻声望去!
奶奶!
那双一首笼罩着厚重浑浊阴霾、如同被污泥封堵泉眼的老迈眼眸!此刻!在床头那灰蒙蒙天光投下的模糊光影中!浑浊粘稠的液质仿佛瞬间被神力涤荡!
如同撕开千年迷雾!
一抹极其微弱、却又锐利得如同划破暗夜的第一缕晨曦的清澈之光,在她浑浊苍老的眼底深处骤然闪现!仅仅是一刹那!快到如同幻觉!
在那短暂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澄澈眸光中!
倒映着的——
没有天花板上的斑驳霉菌!
没有老旧的八仙桌!
没有屋里任何陈设!
只有一个身影!一个笼罩在温暖平静力量中、瘫靠在床边、满脸泪痕惊诧的青年——夏树的身影!
那澄澈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与空间的迷雾,穿透了阿尔兹海默症带来的混沌深渊,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他!
“树儿……”干裂的嘴唇又无意识地嗫嚅了一下,那抹锐利清醒的光芒随着这微弱的尾音,如同燃尽的火星,迅速黯淡、熄灭、消散……
被无边无际的、如同陈年泥沼般的浑浊粘稠,重新吞没。
奶奶的头微微偏向墙壁,眼神再次变得空洞茫然,仿佛刚才那如同彗星掠空般的清醒瞬间从未存在。嘴里再次开始发出梦呓般的低语:“……回家……晚咯……要……关门……”
死寂重新笼罩。
但夏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沸腾而后又陷入冰点!
他僵在原地!身体无法动弹!只有胸腔里的心脏如同失控的超频引擎,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力道!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狂跳,几乎要爆开!
他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奶奶那张重新被痴呆阴霾覆盖的苍老侧脸!盯着她无力垂落的指尖!
光茧……温和的推开……涤荡灵魂的平静……穿透浑浊的惊鸿一瞥……
不是幻象!
奶奶……她真的被一股超越想象的力量保护着!封印着!她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消散!她……在某个瞬间,清醒地……看到了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热流混合着深入骨髓的冰寒恐惧,如同海啸般冲刷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激动、狂喜、敬畏、对那未知力量的恐惧、对奶奶清醒瞬间的确认……所有的情绪翻腾混合!
最终!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
都被一个如同来自灵魂核心最深处熔岩喷发般的、不容置疑、带着神祇誓约般沉重力量的信念所替代、所点燃!如同沉沦于永夜冰海中的人,终于看到了照耀前路的唯一灯塔!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手心灼热的印痕,带来撕裂的痛感,却无法撼动他分毫!幽蓝的扫描界面早己消散在视野中,但那个被金光包裹的形象和那惊鸿一瞥的清明眼眸,早己深深烙印进他灵魂的最核心印记!
治好她!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
无论要吞噬多少厉鬼!
无论要与什么样的未知恐怖为敌!
他都要找到办法!揭开这层光茧!治好自己的奶奶!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愿望,这是铭刻在骨血中、不容违逆的绝对执念!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喉咙深处翻涌的咆哮冲口而出,只有那沉重的誓言在灵魂深处无声地咆哮、轰鸣!身体在沉诺的重量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缓缓低下头,将因巨大情绪波动而布满汗水的额头,极其轻柔地,顶在奶奶枯瘦冰凉的手背骨节上。
窗外。
老旧的窗框缝隙里灌进来的秋风呜咽着,卷起院中枯叶,盘旋。